清晨,天空碧蓝,万里无云,难得的是个好天气。
堡官张云程照例在北门城头巡视,张旌的人马预定是今天回来。前两天自从山羊峪堡有溃兵翻过八盘岭山路涌入清河近郊之后,主将邹储贤深感危险,反正岭北的地区已经不在明军控制之下,索性放弃以集中力量保清河城。
他派张旌领着本部人马前去山里伐木积石堵塞道路,把几条主要的山口全都用木石给堵上了,另外所有可以通行的小路全都尽可能地加以毁坏堵塞,这样虽然仍不能防止小股的敌军渗透但是至少大队人马是很难通行了,这也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了。
远远的注视着远处山脚下张旌的部队正在集合整队,张云程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呼唤,转回头却发现是岳翔,他一愣,这个家伙自打回来后就在家里猫着不见人,怎麽今天自己出来了。
“子义,我还以为你这家伙从此便躲在家里不出来了呢。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再说你这仗也不算打输,能拼下建虏三百多颗人头,你的部下也可以瞑目了。”
岳翔勉强一笑,来到城垛前面,看着远处。他现在心里是真的害怕,和皇太极结下了大梁子,这可不知道八旗军什麽时候就要真的打过来了,皇太极那种人绝对是有仇必报,就算他不敢和他老爹说他吃过什麽亏,但是绝对会想办法报复他,不定哪一天就要兵临城下。
“朝廷的援军有消息了吗?”
“哎……有个屁,不过听说李抚帅被革职拿问入京了。”他口中的李抚帅便是原辽东巡抚李维翰,张承荫抚顺兵败阵亡之后他作为辽东军政主官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只能自认倒霉吞下苦果。“不过听说新调任的经略杨大人乃是个知兵的人,当年也打过土蛮在朝鲜打过倭寇,颇有胆略。”
杨镐……岳翔冷笑。他指挥的大战役几乎都是失败之作,蔚山会战明军数倍于日军,杨镐好大喜功又胆小如鼠,该打不打该退不退,连续十几天攻坚不克,进退失据,最终被日军援军赶到内外夹击全军溃败,伤亡惨重。萨浒徐就更别说了,历史上经典的败仗。
“你的伤势如何?你现在可是咱们清河的第一号猛将,大家可全都指望着你呢。”张云程的口气是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现在一个光杆司令指望着我有何用处?我便是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岳翔自嘲的笑了笑,“最主要还是要朝廷赶紧发兵……哎,不过机会已经没了。也不知道朝廷里那帮老家伙们在想什麽!磨磨蹭蹭的贻误战机!”
“此话怎讲?”
“建虏大掠抚顺,掠走人畜达三十余万,财货更是无数,凭他小小的建州短时间内焉能吞得下去,就像人一口吃个胖子一样,总要有时间消化。其实建虏这段时间内最主要的事情便是安定内部,因为此次掠走的百姓军民大多是咱们汉人,他要笼络归降者的民心,此事是急不得的,只能慢慢来。若是朝廷能趁此机会集结一支大军前往争剿,对建虏的打击可能就是内外夹攻,没准便能一举剿灭。但是现在这麽长时间没动静,白白给了建虏将这些人口财货消化吸收的时间,坐视其扩充实力,真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另外这几年辽地连年大灾。从前年起,咱们辽东就水灾不断。听说建州地面的情况尤为严重。建虏虽积储有年,但连年大灾也是吃不消,每年都要饿死不少人。听说努尔哈赤无可奈何,只好命令本部居民到朝鲜去就食。去年建州更惨,全年全境缺粮,又逢大灾荒,不出兵抢粮怕是有亡族之祸。可叹咱们大明的镇抚们却不知防备,坐等别人来抢。如此无谋,人家不抢你又去抢谁呢?”
张云程听完岳翔的这番牢骚话,也是面带苦笑:“子义所言……唉,现在这官场之上也没几个有这等眼光的,那些老大人们都住在辽阳广宁等内地大城之中养尊处优,甚至有人连女真人长什麽样都没见过,连赫图阿拉在哪儿都不知道,哪里及得咱们清河抚顺等边城和建虏离的近天天打交道了解建州的内情。不过咱们官卑职微,跟他们说了他们多半也不会搭理你,还以为你危言耸听企图开边衅邀功,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抱着只要在自己任上不出大乱子便谢天谢地的心思,全无一分为朝廷为百姓着想的心思。”
岳翔耸耸肩表示同意,一脸厌恶。张云程叹口气接着说道:“其实自打万历三十六年的时候这努尔哈赤便有打算自立山头了,与边将订立守边盟誓,约为我天朝天子共守边境,立石建碑,停止进贡,扬言要抢边关马市财货,声与中朝为难,反像已显。当时熊大人巡按辽东,他就说这努尔哈赤今日有进兵辽左之志,日后必成东北巨患,主张对其采取高压措施。可惜熊大人任期满了之后下来几任长官们都是昏聩无能之辈,四十一年建虏借柴河、三岔儿、抚安三地的耕田归属闹事,假意质子于朝对朝廷表示恭顺,趁朝廷疏于防备之际发兵攻打叶赫,火烧了北关十九城,改国号为金,已经有和朝廷分庭抗礼的明显意思了。可惜那些朝廷的老大人们仍然是掩耳盗铃,以为安抚就能把建虏安抚住,坐视其做大。现在终于养虎为患。”
“熊大人?可是当年巡按辽东的熊廷弼大人不成?他倒是早就看出这建虏对朝廷怀有二心吗?”岳翔总算是把话题绕到了熊廷弼身上,张云程说起熊廷弼脸上也是罕有的出现了好脸色。
“正是,要说熊大人可是少见的能干长官,说起来咱们这清河城还是他下令改建的呢。还有这辽东七百里边墙长城也是他下令修的,还在各地练兵屯田,他在辽东的那段时间,建虏虽然嘴上叫的凶说要带兵到辽阳找人讲理怎麽样,却没一次敢真的来的。倒是三十七年的时候女真和蒙古勾结一气,熊大人下令停了女真贡市两年,结果建虏的人参一家伙烂了三十多万斤,陪的几乎要当裤子,听说努尔哈赤提起熊大人的名字也睡不好觉呢。”
“原来如此……”岳翔更加惊讶御史的权利,一个巡按就有权下令停止贡市,修筑边防,这权力不可谓不大。至于对女真的态度他到不意外,以他的才能自然可以看得出努尔哈赤是个什麽玩意变的。他又问道:“熊大人是什麽时候来咱们辽东走马上任的?”
“应该是万历三十六年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三十六年来的辽东。”
时间对上了,熊廷弼是万历三十六年来的辽东,结果他来了高淮同年就突然从权力巅峰跌落谷底。这难道也是巧合不成?再加上他事后曾经暗中追捕过小婉,岳翔渐渐觉得这家伙搞不好真的是还有什麽特殊的使命在身。如果是的话他背后是代表的谁呢?要知道这些出外监矿税的太监们背后都有白莲教各流派的背景,高淮所代表的弘阳教又是势力最大,难道熊廷弼也是他们的其中一员不成?
不可能吧,这未免太扯了。熊廷弼那是什麽人,堂堂的科班进士出身,读的是四书五经,拜的是孔圣人,那是圣人的门徒。弘阳教有什麽本事能将他网罗至门下?就凭他们那满篇打油诗的经书宝卷?也就是能骗骗无知的百姓,换了熊廷弼这样的人只怕正眼都不会瞧上一下儿。
但是既然如此他就没理由得知高淮藏金的秘密,他明显是来追赃的。他背后的代表……难道是万历本人?要是如此那这万历可还真是不简单,并不是真的被人蒙在鼓里。
怎麽说这些钱他才是名义上的最终主人,仿佛记得他在位的时候有几名派往别处的太监被人告发贪污,结果抄家抄出来的钱货多达数百万,是上缴的税金大约十倍有余。还有大约同等数量被作为帮凶的一些地方黑势力所吞没,万历再傻也应该起了疑心才对。他要是真的想查凭区区弘阳教的那点力量是根本藏不住的。
那麽说熊廷弼才是万历真正的心腹喽?如此机密的事情也交给他去办。
岳翔越想越感到紧张,看起来自己要抓紧时间才行。目前在关注这高淮藏金的目光越来越多,不知道小婉的身份是否已经传出去了。他让小婉逐一看过威宁营的幸存者,但是其中并没有那个她认识的门中前辈。
死难者都已掩埋,现在就去再把尸体扒出来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其中有没有;死了还好些,怕的就是被人活捉,那样小婉的身份八成悬了。到时候说不定就要面对努尔哈持本人,自己连他儿子都搞不定,更别说老将亲自出马了。
“咦?子义你的脸色有些不好啊?是不是伤还没好利索?”
“啊,我该回去换药了。告辞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