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陆军江淮医科学校最后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发钱,二是发枪。几麻袋光洋和十几捆堆在操场东边的高台子上,然后就吹起了集合号。最先到达的是预干队,然后依次是预科一至三队、战护一至四队,共有八个学员队,乱哄哄地跑步、齐步走、原地踏步。
预干一队学员队长肖卓然军姿严整,手戴雪白的手套,臂佩黄色值星官臂章,立于操场东北角,调整各路人马就位,下达清点人数的口令。报数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
担任值星官的肖卓然,此时身上好像被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下巴微翘,居高临下,目光锐利,盛气凌人。这与他的二十岁年纪和预干学员的身份有点不太吻合。过去的日子里,肖卓然在预干队一直以学员精英自居,始终保持天降大任的派头,大家对此也习以为常了。只不过,在今天这个时候,在解放军兵临城下随时都有可能破城而入的前夕,在别人都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惶惶不可终日的末日黄昏,他还是这么成竹在胸,还是这么从容不迫,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整队完毕之后,肖卓然正步拔向主席台,一步一个脚印,铿锵有力,在距离主席台尚有二十米的地方,立定,抬臂,敬礼,大声报告:全部学员应到四百九十二人,实到三百八十九名,请长官训示。
主席台上,只有一个少将,是医科学校的副校长冯百善。冯百善煞有介事地扫视一圈,还礼,下令:稍息!
肖卓然转身,面向七上八下的学员方阵,转达冯百善的命令之后,跑步回到预干队的队首,等待长官训话。
这一套程序井然,滴水不漏。
虽然外面的世界已是兵荒马乱,但是此刻在皖西一隅杏花坞,江淮医科学校似乎还保留着国军的一点面子,没有像三十六师残兵败将那样屁滚尿流。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冯百善自己心里都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最后的表演,再过一天,不,再过一夜,或许再过几个小时,国军江淮医科学校就不复存在了,此刻在这里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军官和学员们,几个小时之后会在哪里,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除了老天爷,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学员方阵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主席台,没有人注意那堆洋钱和。主席台上除了冯百善,还有政训处长马庚河和教导处长王思民。校长宋雨曾已经不知去向。不仅是校长找不到了,八个学员队里,至少有一百个人不辞而别。肖卓然向冯百善报告的人数,有很大的水分,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台上的人和台下的人一样心照不宣。
冯百善开始训话,先是讲了党国面临的严峻形势,再声泪俱下地表彰了在多事之秋危局之下仍然坚守岗位的在座栋梁之材——这就是指在台下竖着耳朵聆听训话的学员们了。其实,训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此时都在想着同样一个问题,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不赶快撒丫子滚蛋?赶快结束扯卵蛋,大家八仙过海吧。
然而谁也没有说话,全是一脸的、一脸的肃穆、一脸的受命危难大义凛然的表情。戏还得接着演下去。
冯百善训示完毕,政训处长马庚河宣布了一项令人瞠目结舌的公告:兹发表战区最高长官命令,江淮医科学校所有的坚守学员皆为党国精英。根据战局需要,全部提前毕业任职,预干队全体授衔为中尉军医,预科队全体授衔为少尉医助,战护队全体授衔为准尉医士。
直到这个时候,台下才涌起小小的骚动。完成学业,成为军医,佩戴军衔,领取军官薪金,这是台下的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天。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大家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感到喜悦,相反还很惶恐,不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
接着就是发钱。肖卓然下了一道嘹亮的口令——预干队全体,向右转,目标左前方,齐步走!
预干队学员——转眼之间,他们已经是中尉军医了,首次领取薪金二十块大洋。预科队每人十五块大洋,战护队每人十块大洋。
再接着是发枪,枪不够,只有一百多支,首先发给了战护队的所谓准尉医士们。他们领取枪支后,连宿舍也没有回,就由警卫科长楼炳光和警保连的连长带领奔赴护城河防御阵地了,说是协助三十六师守城,进行战地救护。
就在发钱发枪发军衔搞得一片乱哄哄的时候,预干队学员汪亦适发现肖卓然被马庚河招呼到主席台上。马庚河比画着交代着,肖卓然昂首挺胸,甚至还举起了拳头,像是宣誓。然后政训处的几名军官每人抱着一摞小册子,分发给预干队的学员。
当年的“四条蚂蚱”,此时一个在台上,三个在台下。同汪亦适并排的程先觉嘀咕说,都啥时候了,还在黑起屁股眼儿提虚劲,这老兄真是疯了!
汪亦适没有做出反应,脖子后面一股热气哈过来。郑霍山在后面说,嘻嘻,罗曼蒂克!
汪亦适说,是很罗曼蒂克,悲壮啊。
程先觉说,少说一句,当心祸从口出。
郑霍山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今夜就作鸟兽散,明天回家喝稀饭。
汪亦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领完钱,预干队和预科队的学员就各揣心思往自己的寝室走,走到半路,汪亦适才发现程先觉不见了。
汪亦适没有领到枪,只领到二十块大洋和一副中尉领章。回到寝室,他看着那副尉领章愣了很长时间,感觉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然而大洋是实实在在的,扔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领章也是实实在在的,中间一道红杠,挂着两颗。
汪亦适心里一阵冷笑,他妈的这就成中尉了?二十块大洋就能买一条命,简直荒诞!
这一天是民国三十八年二月十八,天晴。夕晖淡去,夜幕降临,随着远处时隐时现的隆隆炮声,有灯火的地方和没有灯火的地方全在乱着,有的乱着去杀人,有的乱着被人杀。街面上不时传来各种奇怪的脚步声,有的碎步小跑,有的大步流星,还有的若隐若现,那声音在昏黄的路灯下卷起,风一样渗进小巷深处,阴森森的。
头顶是一只黄得发红的电灯泡,25瓦。大约是火力发电厂也乱了,当做燃料的稻壳子填得忽多忽少,所以电灯光就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面有一封信,信纸的一角被门缝里过来的风吹着,簌簌地动着,汪亦适的心就是被这簌簌的信纸给搞乱的。
很长一段时间汪亦适都没有搞明白,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到他手上的。在操场听冯百善训话之后,他倒是看见了马庚河私下里向肖卓然交代什么,但是那本《为三民主义而战》肖卓然并没有经手,而是政训处那几个军官直接发到大伙手上的,而发到他手里的《为三民主义而战》里居然夹着这封信,信的落款公然署名舒云舒,不知道是谁做的手脚。汪亦适最初看到信的时候,恍然如梦。
舒云舒在信中说,解放军凌晨就要攻城了,国民党大势已去,新中国曙光已现,有志青年应该审时度势弃暗投明。夜里十二点以前赶到皖西城南风雨桥头,即可视为人民的一员,超过十二点不到,即为人民的敌人。人生前程命运,在此一抉。
汪亦适攥着那封信,看着顶上那只25瓦的鬼火似的灯泡,两眼一片茫然。汪亦适和舒云舒的关系是一言难尽。小时候是青梅竹马,及至少年青年,两人一度心心相印,就差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没想到却让风流倜傥的肖卓然捷足先登了。程先觉的梦中情人也是舒云舒,这伙计不厌其烦地给舒云舒写情诗,但那些情诗基本上泥牛入海。郑霍山曾公开叫嚷要娶舒云舒当老婆,并且多次拦截舒云舒要其表态,差点儿没让肖卓然打个鼻青脸肿。
舒云舒现在是预干队女生二组的学员组长,这次也被授了个中尉军衔。汪亦适没有想到,他的幼年伙伴会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的人。
汪亦适现在关心的是,去,还是不去城南风雨桥头?对于此刻的汪亦适来说,这并不是政治选择,甚至不是命运的选择,而是一种感情上的选择。他当务之急需要知道的是,舒云舒会不会在风雨桥头等他。如果舒云舒在风雨桥头等他,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会义无反顾地按照舒云舒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至于后果是什么,那他就不管了。
问题是,还有个肖卓然横亘在他们中间。如果舒云舒是解放军的人,那么肖卓然是什么人?想到这里,汪亦适惊出一身冷汗,肖卓然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来了。按照汪亦适的判断,舒云舒对肖卓然的真实身份不会不清楚,肖卓然对舒云舒的真实身份也不会不清楚。难道肖卓然也是解放军的人?如果肖卓然是解放军的人,程先觉和郑霍山会不会也接到了这样的策反信?
若在革命的十字路口分道扬镳,则今生今世从此陌路也……若能劝说更多有志之士弃暗投明,则无疑是对新政权的一份重要贡献,也是对我们的友情之花的极好滋润……
舒云舒信中这几句话让汪亦适为之心动,为之心乱。汪亦适和程先觉住一个寝室,根据平时对程先觉的了解,他认为在“四条蚂蚱”中,劝说程先觉一起投奔解放军是完全有可能的。程先觉这个人脑瓜子灵活,一分钱掉在草棵里,他可以满地打滚找。前些日子他就流露出来了要顺势应变的想法,还鬼鬼祟祟地念叨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之类的话,看来已有动摇倾向。再加上他给舒云舒写过那么多情诗,如果他知道舒云舒是解放军的人,恐怕不会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汪亦适很心动,他想,最好能拉上程先觉,要是能够把肖卓然和郑霍山也拉上,“四条蚂蚱”一起去见舒云舒,那就是再好不过了,那简直就是给舒云舒献上一份天大的厚礼,那比程先觉的八百封情书分量都要重。
想归想,真正实施起来还是有很多困难的。别的不说,让他汪亦适去劝说肖卓然抛弃党国投奔解放军,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肖卓然是什么人?国民党的政训处长马庚河对肖卓然始终格外栽培,这个人也许已经被发展成为学校党部的人了,极有可能在舒云舒面前隐瞒了他的真实嘴脸。这时候去动员他起义参加解放军,无疑是自投罗网。还有一种可能,万一这封信是肖卓然利用舒云舒炮制的圈套,那他此刻到风雨桥头,则更是飞蛾扑火了。
程先觉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左右了。汪亦适如坐针毡,见程先觉回来,喜出望外,问,你到哪里去了?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鸿雁传书?
程先觉嘿嘿一笑,神秘地说,还真让你说对了,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去跟舒云舒约会去了。
汪亦适吃了一惊问,真的?这个时候……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程先觉说,他妈的,没想到她是解放军的人,她暗示我弃暗投明,还要我拉你一块去。
汪亦适看着程先觉,半天没有吭气,停了好长时间才问,你是怎么想的?
程先觉说,我当然拒绝了她。
汪亦适说,那你是打算随队到江南了?
程先觉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是皖西人,我留在家乡,哪怕当个江湖郎中,也不愁一碗饭吃。我去江南干什么,我又不会打仗。
汪亦适的手在裤兜里捏着那封信,想掏出来,又放了回去。汪亦适说,你糊涂。你既然想留在家乡,何不干脆投奔解放军?解放军打下皖西城,就要建立新政权,新政权需要医疗人才,你正好可以有所作为,这比你当江湖郎中不知道好多少倍,比到江南继续承受战乱更不知道好多少倍!
程先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仰起脑袋看那只昏黄闪烁的电灯泡。看了一会儿问汪亦适,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去投奔解放军?
汪亦适说,我是投奔和平,投奔新政权。再说,眼下已经证实了,舒云舒是解放军的人,你我都是同学,有她先行一步在解放军里做事,我们去了,至少人身安全是有保证的。眼下已经不容多想,再有一个小时不走,校方如果组织我们增援城防,你我恐怕还得扛枪守城呢。到那时候,城守不住,你我就成了解放军的罪人。退一步说,就算是逃到江南,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战乱之中,兵不是兵,医不是医,岂不是一场悲剧?
汪亦适平时沉默寡言,紧要时刻却是有条不紊,句句在理,这就不能不让程先觉刮目相看了。程先觉把眼镜片摘下来,擦擦,戴上,再摘下来擦擦,再戴上,看着汪亦适问,听你这样一说,好像你已经决定了?
汪亦适说,当断不断,反为其乱。我已经决定了,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程先觉说,我再想想。
汪亦适说,哪怕你把脑袋想破,也是这个结局。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会耽误大事的。我们不能再拖了。
程先觉还在犹豫,举棋不定,几次欲言又止。汪亦适急出了一头冷汗。就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远远的,隐隐的,但是那声音却异常刺耳。
程先觉的脸色立马黯淡下来。汪亦适的脸色也立马黯淡下来。汪亦适真的急了,一反过去文质彬彬的做派,居然把桌子拍了起来,指着程先觉的鼻子说,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非要等解放军打进来,当了俘虏你才甘心吗?你是愿意当解放军的功臣,还是愿意当解放军的俘虏?
程先觉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看着汪亦适,腮帮子抖了一阵子,终于不抖了,咬牙切齿地对汪亦适说,好,我听你的。
02
天仍然黑着,路灯仍然昏着,街面仍然乱着。程先觉换了一身学生装,戴上鸭舌帽,从医科学校的西南角翻墙而出,轻易地避开了城防巡逻队的视线,心里七上八下,脚底跌跌撞撞,一头冷汗,一脸风霜,一肚子惊恐,左转右拐向城南跑去。
程先觉现在想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党国大势已去,不可逆转,转眼之间,江山易帜,以后就是共产党的天下。即便是想留在皖西家乡,也是在共产党的地盘上谋口饭吃。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早点归顺解放军,即使不是功臣,但总比当俘虏好一些。如果算弃暗投明,共产党给个差事,总比跟着国军到兵荒马乱的江南好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眼看就快到城中心四牌楼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凌乱的跑步声。程先觉打了一个冷战,以为是医科学校的巡逻队抓他来了,浑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赶紧缩到一个街角,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那队人马跑近了,果然是医科学校的巡逻队,还有一些武装学员掺杂在里面,都是全副武装,步枪上的刺刀在路灯下跳动着、闪烁着。
程先觉听出来了,带队的是警卫科的科长楼炳光。楼炳光一边跑一边吆喝,快点,十一点前必须赶到小东门,小东门破了,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程先觉听明白了,巡逻队不是来抓他的,而是赶到小东门参加守城的。程先觉心想,幸亏事先溜出来了,否则肯定也被集合起来,与其跟着去垂死挣扎,去当炮灰,还真的不如临阵倒戈,哪怕当了俘虏,也比送死强啊!
巡逻队从街心匆匆奔过,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程先觉东张西望,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才闪出街角,戴正鸭舌帽,选择一条小巷,继续向城南跑。
街上已经很少见到老百姓了,只是时不时地有国军官兵整队地奔跑,也有一伙零星人员。程先觉估计,这里面恐怕也有不少官兵跟他一样,是自谋生路的。
这一路上,又是一惊一乍,左躲右闪,直到个把小时过去,这才心神不定地挨近城南的风雨桥。程先觉留了个心眼,他没有马上现身,而是躲在风雨桥北面隆泰粮栈门前的大槐树后面,远远地观察风雨桥头的情况,他想看见舒云舒。但是望穿秋水,程先觉也没有见到舒云舒。这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时候,舒云舒怎么可能出现?他对汪亦适说舒云舒跟他约会了,当面劝说他投奔解放军,那完全是戏弄汪亦适的。真实的情况是,他同汪亦适一样,也是在紧急会议上从政训处下发的《为三民主义而战》里看到那封信的,内容同汪亦适接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他在排队等待领大洋的那会工夫,就发现了那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回寝室,就被二班的同乡方得森拉走了。方得森劝说他连夜出走,三十六计走为上,先回六安老家躲起来,看看风声再说。但是程先觉没有轻举妄动。虽然是秋后的蚂蚱,还是要蹦跶几下再说。此时外面的情况不明朗,拔腿一走并非上策。
尽管也有糊涂的时候,但总的来说,程先觉比汪亦适聪明,譬如这一会儿他就突然聪明起来了,突然回过神了,突然明白过来了——既然舒云舒的信能够出现在政训处下发的《为三民主义而战》里,并且通过政训处特工人员之手发到预干队学员的手中,说明舒云舒是解放军的内线已经不是秘密,舒云舒的真实身份已经公开了,那么这时候她还可能留在一片恐怖的皖西城吗?她还可能出现在风雨桥头吗?恐怕她早就远走高飞了。传到汪亦适和他手中的信,要么是舒云舒远走高飞之前早就写好的,要么就是有人伪造的。那么,如果是后一种,那就太可怕了。是谁伪造了舒云舒的信要他们到风雨桥头“弃暗投明”?如果是解放军的内线人员,还不是特别可怕。而如果是政训处那些特工人员搞的,那麻烦就大了。
思路到了这一层,程先觉又出了一身冷汗,左思右想,思前虑后,越想越像,越琢磨这件事情越危险。到了最后,他几乎断定了,所谓的舒云舒的信,就是政训处搞的把戏,目的就在于引出预干队中的动摇分子。没准政训处的特工们已经在风雨桥头布置了天罗地网,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只要他敢踏上风雨桥头,转眼之间就会万箭齐发,转眼之间就会千刀万剐,转眼之间就会粉身碎骨……
那一瞬间,程先觉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
程先觉站住了,重新回到大槐树下。此时真是愁肠百结,绝望填满了胸腔。他想,也许这就是命吧,往前一步是风雨桥,风雨桥头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往后一步是国军的城防阵地,那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多事之秋,战争缝隙,个人的进退去留生死存亡,真是难以定夺啊!
然而时间已经不容程先觉继续三心二意了。就在他第三次缩回到大槐树下面的时候,冷不丁地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背着手,原地站立,正在冷飕飕地看着他。他差点儿没有叫出声来,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叫喊了,一只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只觉得两腿一软,就被人按倒了。
过了好一阵子,程先觉才睁开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人是肖卓然。肖卓然身上那套牛逼哄哄的国军美式军服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身解放军的土黄布军装,腰里还扎着一根胳膊粗的牛皮腰带,上面别着一把盒子枪。帽子似乎小了点,抓住头皮,就把眼珠子扯大了。绑腿下面是皮鞋,很不雅观。
肖卓然就那么凸着眼珠子看着他,笑笑说,啊,是先觉兄啊!又挥挥手对按着程先觉的解放军战士说,放开他。
程先觉的脑子像磨盘一样转了几圈,似乎明白了,接到舒云舒劝说信的人不仅有他,还有肖卓然。程先觉说,卓然兄,你这是——
肖卓然笑笑说,跟你一样,风雨桥头弃暗投明啊!
程先觉此刻真是百感交集,看着肖卓然,怔怔地半天做声不得,没防着鼻子一酸,嗓子一热,差点儿就哭出声来。
肖卓然说,既然来了,那就跟我走吧。
程先觉疑惑地看着肖卓然,又伸头缩脑地看了看身后那个刚才捂住他嘴巴的汉子,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去投奔解放军……舒云舒……舒云舒她……
肖卓然嘿嘿一声冷笑说,怎么,你就是冲着舒云舒来的?
程先觉点点头,又赶紧摇头说,不是,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情有点……有点奇怪啊!
肖卓然说,跟我走吧,你很快就会不奇怪了。
说完,招呼一声那个陌生的战士,说了声注意隐蔽,又向程先觉挥挥手说,快点,跟上。
程先觉半是明白半糊涂,半是紧张半放松,不好多问什么,跟着肖卓然,沿着河岸,贴近河床,一路无语,大步流星。大约走了两三里路,在窑岗嘴附近,河面上泊着十几条渔船,有机帆船,有油轮船,也有小舢板。肖卓然率先上了一条最大的油轮船。程先觉跟在后面,吃惊地发现,轮船甲板上站着几个穿着解放军粗布军装的士兵,还有斜挎驳壳枪的军官,见到肖卓然,齐刷刷地敬礼,嘴里还喊,首长好!
这一幕看得程先觉恍如隔世。
进到船舱里,程先觉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些穿着国军军服的人,有医科学校的学员,也有守备皖西城的三十六师的军官,还有几个非军方学生模样的人。细细看来,军官们多数是技术军官,有搞通信电台的,有搞汽车修理的,还有一个程先觉认识的,是三十六师师部的炮兵参谋。
大家见肖卓然进舱,全都站起来了,点头哈腰地向肖卓然打招呼。肖卓然昂首挺胸,频频挥手致意,又对一脸茫然的程先觉说,进来吧,加入到起义的行列。
程先觉张口结舌地说,我这就……就算……起义了?
肖卓然说,是啊,从你踏进这个船舱的时候算起,你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人了。难道你有异议?
程先觉赶紧摆手说,没有异议,没有异议,我愿意加入解放军,愿意接受卓然兄的指挥。
肖卓然笑笑,看看众人,一只手抹着腰说,好,看来就是这么多人了。现在我以中国共产党皖西城军管会城工部青年科科长的名义宣布,皖西城国民党守军二十八名有志之士响应我党号召,临阵起义,成为我军解放皖西城的功臣。现在,请各位放下心来,我们马上就要开往解放区,进行短暂的政治学习。学习结束,我们还要回来,在新政权里担负重要任务。开船!
03
汪亦适之所以没有跟程先觉一道前往风雨桥,是因为郑霍山。汪亦适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劲,就说动了程先觉到风雨桥头弃暗投明,这就让他在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看来这件事情并不复杂,只要做了,做成的可能性就很大。
当程先觉终于下定决心要去风雨桥的时候,汪亦适也下了决心,他要去找郑霍山。他知道劝说肖卓然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但是说动郑霍山还是有可能的。如果他能带着郑霍山去见舒云舒,即便不能以此赢得舒云舒的芳心,但也算是对新政权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郑霍山这个人傲慢自负、自私自利,曾被马庚河骂为害群之马,但是这个人学业上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在外科学上很有建树。医科学校的宋雨曾校长曾经说过,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处。郑霍山不会为人,不等于不会行医,这个人如果走上正道,将会成为一个身手不凡的外科医生。
汪亦适没有向程先觉公开那封署名舒云舒的劝说信,只是对程先觉说,你先走一步,我得去图书馆里还书。你要是见到舒云舒,请转告她,我汪亦适决心已定,必然投奔解放军。
程先觉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去还书?你就是把书还回去了,医科学校也带不走啊。
汪亦适说,那是两码事。借书还书,天经地义。书是学校的,还回去,以后也是新政权的财产。我不能落个借东西不还的名声。
程先觉说,你这个人真是书呆子,这个时候了还放不下你那个正人君子的架子。
汪亦适说,做人嘛,总是要讲信誉。你先走吧,万一我迟到了,你也好跟舒云舒解释一下。我们在新政权里相见。
程先觉的脑子当时转了一圈,心里暗想,这样也好,舒云舒让我多劝说几个人弃暗投明,我先到了,说明我的态度是最积极的,我可以跟舒云舒说,我已经劝说了汪亦适,随后就到。这样一想,程先觉就不再纠缠汪亦适了,一马当先地出门了。
程先觉走后,汪亦适当真找出几本医书,夹在胳肢窝里往图书馆送。此刻图书馆里已经见不到人了,借着月光从门口向里面看去,室内到处都是书籍资料,桌上地下,一片狼藉,显然重要的典籍已经捆扎运走了。汪亦适还书不成,索性把书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然后从容不迫地回到宿舍区,上了四楼,径奔郑霍山寝室。
“四条蚂蚱”,语出皖西医药大亨舒南城之口。当年郑霍山揣着家书,投奔舒南城的时候,路上巧遇肖卓然和程先觉,在舒南城家,又遇上正在舒家借宿求学的汪亦适。及至江淮医科学校开科招生,舒南城把他们一起保荐给了他的少年好友、江淮医科学校校长宋雨曾。这几个人都还争气,郑霍山和汪亦适分别拿到外科学和内科学基础理论第一名和第三名的成绩。肖卓然和程先觉的成绩也都在前十名以内。在为他们饯行的筵席上,舒先生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从今日起,你们四个人就走上一条路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精诚团结,同舟共济,勤学苦读,振兴民族医药事业。
就从那个时候起,这四个人就似乎有了某种关联,“四条蚂蚱”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那条维系着他们的绳索,就是舒南城所展望的民族医药事业。但毕竟人各有志,国家多事之秋,江山板荡之际,各有各的理想信念,精诚团结已不再可能。那条绳索,已在风雨中抖动摇摆,很难再把这“四条蚂蚱”拴在一起了。
在郑霍山和肖卓然同住的宿舍里,汪亦适没有见到肖卓然。让汪亦适始料不及的是,政训处的行动组长李开基也在郑霍山的宿舍,正在劝说郑霍山收拾细软跟随政训处一起转移。两个人正在争论什么,见汪亦适进来,李开基说,正好,现在国难当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汪亦适你也是宋校长器重的学生,赶快收拾行装,我派人护送你们出城,到江南去。
汪亦适吃了一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