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十分清楚,虽然逆风已经去向不明,但在这三方棋王中,斗争才刚刚开始。面对这喧嚣热闹的场面,他似乎看到了潜藏其中的危机。不过,他充满自信,相信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尽在他大手一握之中。
他的眼光落在了棋王大赛的主角身上,一看之下,不由一怔。
在这种场合之下,又在棋赛即将开始之时,陈平的整个人端坐席间,一动不动,闭目养神,显得极是悠然。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参加的是一场关乎他个人荣誉和国家命运的棋赛,倒像是等着品尝素斋的方外之士,给人以出奇的镇定与自信。
‘龙兄,依你所见,陈爷的棋技与另三大棋王相比,能否有必胜的把握?‘这个问题一直藏在今夕的心里,如鲠在喉,现在趁着这份闲暇,终于吐了出来。
龙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今夕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是笑了笑道:‘你猜我刚才进来之前做了一件什么事?‘
今夕摇了摇头,知道龙人还有下文。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财都押了出去,就是赌陈爷赢。‘龙人压低声音道。
娜娜奇道:‘看来你还是个赌中豪客。‘
龙人笑道:‘可惜的是,我口袋里的银子只有几钱,一两都不到,庄家拒绝我下注。
今夕哑然失笑道:‘我虽然对棋道不感兴趣,但若是要我选择,我也一定会选陈爷赢。‘他看了一眼陈平,接道:‘其实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相通的,所以才会有一事通,万事通的说法。真正优秀的棋手通常也与术道高手一样,每到大战在即,心态决定了一切,只有心中无棋,才不会受到胜负的禁锢,从而发挥出最佳的水平。‘
龙人深感其理,表示赞同。
鼓乐声喧天而起,随着门官的唱喏,在暗神的陪同下,三大棋王依次步入厅堂,坐在了事先安排好的席位上。
随着主宾的到来,万金阁的气氛变得肃穆起来,嘈杂的人声由高渐低,直至全无。
今夕的目光紧盯住王卫身后的一帮随从,除了乐白等人,演绎扮作一个剑手赫然混杂其中。
只不过一年的时间未见,演绎变得更加可怕了,虽然他的打扮并不起眼,但稳定的步伐间距有度,起落有力,显示出王者应有的强大自信,顾盼间双目神光电射,慑人之极。若不是他刻意收敛,在他周围的人必定会全被他比了下去。
当两人的目光在无意中相触虚空时,有若闪电交击,一闪即分,演绎的脸上有几分惊讶,又似有几分疑惑。
演绎脸上的表情尽被今夕收入眼底,这令今夕心中窃喜,因为演绎脸上的这种表情,正是今夕所希望看到的。
他这看似不经意地一眼,其实是刻意为之。他必须知道,经过了整形术的自己是否还能被演绎认出,而眼睛往往是最容易暴露整形者真实身分的部位,如果演绎不能从自己的眼神里面看出点什么来,那就证明了自己的整形术是成功的。
这很重要,对今夕来说,这也许是他的计划能否成功的最关键一步,所以他没有回避,而是直接面对。
从演绎的表情上看,他显然没有认出这位与自己对视的人会是今夕,他只是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所以才会流露出一丝惊讶。
随着众人纷纷入席之后,暗神终于站在了棋盘之前。偌大的厅堂,倏地静了下来,数百道目光齐聚在他一人身上,期盼着棋赛由他的口中正式宣布开始。
暗神目视送礼,与三大棋王对视一眼之后,这才干咳一声道:‘三位棋王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宾,能齐聚我幽暗城,是我幽暗城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棋分黑白,规矩自定,关于棋赛的各项规矩,三位棋王也已经制定完毕,而棋赛的彩头,相信各位也做到了心中有数,在此我也就不再多言了。我想说的是,虽然是小小的一盘棋,却千万不可伤了和气,落子之后,必分输赢,赢者无须得意,输者不必气恼,胜负乃是天定。‘
他的话中带出一丝无奈,面对三强紧逼,他的确为难得紧,只希望陈平能一举击败三大棋王,他也好有所应对。
众人虽不明就里,但也从暗神的脸上看出了一些什么,正感大惑不解时,卞白已微笑道:‘既然棋分胜负,那么裁判是谁?‘
暗神不慌不忙地道:‘至于裁判的人选,此事关系重大,恐怕得由三位棋王公选一位才成。‘
卞白淡淡而道:‘能够裁决胜负者,无外乎要具备三个条件:一,德高望众,可以服人;二,棋艺精湛,能辨是非;三,不偏不倚,保持公正。在下心目中倒有一个人选,不知王爷与习爷能否同意?‘
王卫与习泗冷哼一声,道:‘倒想洗耳恭听。‘
‘所谓求远不如就近,依在下看来,大王正是这裁判的最佳人选,二位难道不这样认为吗?‘卞白看了他二人一眼道。
卞白的提议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能让三位棋王可以放心的,也只有暗神。
既然裁判已定,陈平缓缓地站将起来,将手一拱道:‘谁先请?‘
‘慢!‘卞白一摆手道:‘在下心中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陈爷。‘
陈平道:‘请教不敢,卞爷尽管说话。‘
‘陈爷乃棋道高人,敢以一敌三,可见棋技惊人。不过事无常势,人有失手,万一陈爷连输三局,我们三人之间的胜负又当如何判定?‘卞白话里说的客气,其实竟不将陈平放在眼里。
陈平也不动气,微微一笑道:‘若是在下棋力不济,连输三局,三位再捉对厮杀,胜负也早晚会分,卞爷不必担心。‘
‘好,既然如此,在下不才,便领教陈爷的高招。‘卞白本是棋道宗府之主,平生对棋道最是自负,自然瞧不起幽暗城中的这位无名棋手。当下也不想观棋取巧,想都不想,便要打这头一阵。
此话一出,王卫与习泗自然高兴。这第一战纯属遭遇战,不识棋风,不辨棋路,最是难下,照这二人的意思,谁也不肯去打这头阵,想不到卞白倒自告奋勇地上了。
当下卞白、陈平与暗神一起上了铁塔,三人各坐其位,薰香已点,淡淡的香味和着茶香,使得铁塔之上多了一份清雅。
在这样的环境下对弈,的确是一件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当卞白缓缓地从棋盒中拈起一颗黑子时,他突然感觉到,一个懂得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才能下出好棋的人,其棋技绝不会弱。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一凛,重新打量起自己眼前的这名对手来。
其实在万金阁时,他就刻意观察了一下这位幽暗陈家的世家之主。当时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挺普通的人,除了衣衫华美之外,走到大街上,都很难将他分辨出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他坐到棋几前,面对着横竖十九道棋格时,整个人的气质便陡然一变,眼芒暴闪间,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方寸之大的棋盘,而是一个横亘于天地之间的战场,隐隐然透着一股慑人的王者风范。
‘你执黑棋?‘陈平望着卞白两指间的那颗黑子,淡淡一笑道。
‘难道不可以吗?‘卞白心里似乎多出了一份空虚,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仿佛想掩饰一点什么。
‘当然可以。‘陈平笑了起来:‘无论你执什么棋,都必输无疑!‘
卞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道:‘你想激怒我,从而扰乱我对棋势的判断与计算?‘
‘你错了,棋道变化无穷,更无法判断它的未来走势。当你拈起棋子开始计算与判断的时候,你已经落入了下乘。‘陈平淡淡而道。
‘难道你下棋从不计算?‘卞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论断,虽然他排斥这种说法,但在他的内心里,却充满了好奇,因为他很想知道别人对棋道的看法。
‘我曾经计算,也对棋势作出判断,然而有一天当我把它当作是有生命的东西的时候,我赋予它思想,它回报我的是一种美,一种流动的美。‘陈平说完这些话后,缓缓地从棋盒中拈起了一颗白子。他的动作很优雅,棋子在他的手上,就像是一朵淡雅而幽香的鲜花。
卞白的眼里闪出一片迷茫,摇了摇头,然后手指轻抬,‘啪……‘地一声将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我不知道什么叫美,我只知道,精确的计算与对棋势的正确判断是赢棋的最有力的保障,我愿意用你认为下乘的手段来证明给你看。棋既分胜负,决输赢,就没有美的存在。‘卞白已是如临大敌,再不敢有半点小视之心,手势一摆道:‘我已落子,请!‘
陈平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棋子当作珍宝般鉴赏了一下,然后以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将它轻轻地放在了他认为最美的地方。
万金阁,一片寂然。
虽然相隔铁塔尚有一段距离,没有人可以看到陈平与卞白的这一战,但是通过棋谱的传送,这一战中双方的招法已经真实显现于阁里大厅中的大棋盘上。
随着棋势的深入,这盘棋只用了短短的十数着,就完成了布局,进入中盘阶段。观棋的人无不窃窃私语,面对陈平每一步怪异的招法无不惊叹。
王卫与习泗最初还神色自若,等到陈平的白子落下,两人的脸色同时一变,显得十分凝重。
他们敢以棋王自居,对于棋之一道自然有其非凡之处,而且对棋势的判断更达到了惊人的准确。可是当他们看到陈平所下出来的每一步棋时,看似平淡,却如流水般和谐,让人永远也猜不透他下一步棋的落点会在哪里,这令他们感到莫名之下,心生震撼。
‘如果是我,当面对着这种惟美的下落时,我将如何应对?‘习泗这么想着,他突然发现,陈平的棋虽然平淡如水,却无处不在地表现着一种流动的美,这种美在棋上,更渗入到人的心里。
今夕不懂棋,却已经知道这盘棋的胜负已在陈平的控制之中。这一次,他不是凭直觉,而是凭着他对术道的深刻理解,去感受着陈平对棋道所作出的近乎完美的诠释。
术道与棋道,绝对不属于同类,但术至极处,棋到巅峰,它们都向人们昭示了一点共通的道理,那就是当你的心中没有胜负的时候,你已经胜了,而且是完胜。
因为心中没有胜负,你已不败。
‘你在想什么?‘娜娜轻推了今夕一下,柔声问道。
今夕笑了笑道:‘我在想,当这盘棋结束的时候,这演绎的棋王与擎宇的棋圣是否还有勇气接受陈平的挑战?‘
娜娜咯咯笑了起来,眼儿几成了一条线缝,道:‘你是否能猜到我此刻在想什么?‘
今夕压低嗓音道:‘这还用得着猜吗?‘在他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暧味,似笑非笑,让人回味无穷。
娜娜的俏脸一红,眼儿媚出一缕秋波,头一低,道:‘虽然我们苗疆女子愿意将自己献给所爱的人,再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相守一生,但是我想,如果他是同一个人,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今夕伸手过去,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道:‘这并非没有可能,其实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当你付出的时候,迟早都会有所收获,爱亦如此。‘
娜娜的眼睛陡然一亮道:‘你没骗我吧?‘
‘我对爱从不撒谎,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今夕道。
娜娜抬起头来,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他。
‘因为你不仅柔美似水,更是一个懂得美的女人。当我走进你的世界里时,你带给我的总是最美的色彩。‘
这像是诗,有着悠远的意境,飘渺而抽象,但娜娜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
棋到八十七手,卞白陷入了深深地思索。
而对面的座上是空的。
陈平双手背负,站在铁塔的栏杆边上,眺望远方。他的目光深邃,似乎看到了苍穹极处的黑洞,脸上流露出宁静而悠然的微笑,似乎感受到了天地间许多至美的东西。
‘好美!‘他不经意间低语了一句,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别人说的。
卞白却听到了,抬起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
‘我的眼中,并没有你所说的流动之美,所见到的,只有无休止的斗争,力量的对比。‘
‘这并不奇怪,因为你是美的破坏者,而不是创造者。你的棋太看重于胜负,具有高速思维与严密的逻辑,所以你的棋只能陷入无休止的计算与战斗之中。‘
‘你说得如此玄乎,恐怕只是想扰乱我的思维吧?到目前为止,棋上的盘面还是两分之局,你的美并未遏制我的计算与力战。‘
“那么,请继续。‘陈平轻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这第八十八手是卞白出现的一个疑问手,这一着法看似精妙无比,有着非常丰富的变化,但当陈平这八十九手应出的时候,再来品味整个棋面,卞白的棋已渐渐地被陈平所左右。‘习泗的声音不大,却是对着王卫而说的。
这似乎不可思议,两个对立的人为了一盘棋展开了彼此间的交流,这并不是说明他们已放弃了自己的立场,而是这一盘棋实在是他们平生看到的非常经典的一战,人入棋中,已是忘乎所以。
演绎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头。
但全场之人的注意力全部聚在了他们二人身上,这两人身为棋王,无疑对这一盘棋的走势有着权威性的评断。
‘其实,卞白的棋在布局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问题。‘王卫提出了自己的异议,虽然他们都是天下顶尖的棋手,但由于性格不同,对棋道的理解不同,使得他们各自形成了与对方迥然不同的风格。
从地域划分来看,这次棋王大赛汇集了东、西、南、北四大流派的顶尖高手加盟参战,王卫与习泗便是东部与西部的代表,他们能够在各自的地方称王,就已经证明了他们本身的实力。以他们的身分地位,也绝对不会轻易地服谁,所以在他们之间一旦出现分岐,必然会固执己见,坚持自己的观点。
‘王兄的认识似乎有失偏颇,在卞白下这第八十八手棋时,盘面上的局势最多两分,谁也不能在棋形棋势上占到上风,如果卞白在这第八十八手棋上改下到这个位置,形势依然不坏。‘习泗所指的是在黑棋左下角选择大飞,这手棋的确是当时盘面上的最佳选择,但王卫却凭着自己敏锐的直觉,感到了仍有不妥的地方。
两人站将起来,来到了摆棋的那块大棋盘前,指指点点,各抒己见,争论越发激烈,就好像他们不是观棋者,而是下棋者,置身其中不能自拔。
今夕的目光看似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两人的舌战之争,其实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演绎身上。为了不引起演绎的警觉,他与龙人在低语交谈,以此来掩饰他真正的意图。
‘什么是围棋?‘今夕对棋道一窍不通,所以看到王卫与习泗对棋所表现出来的痴迷感到不解。
‘围棋的起源甚古,始于何年,无法考证,以黑白双方围地多少来决定胜负,规则简单,却拥有无穷变化,是以能深受世人喜爱。下棋按照过程分为布局、中盘、收官三个阶段,他们所说的飞、封、挖、拆、跳、间均是围棋招式的术语,是用来攻防的基本手段。‘龙人身为五音门下,虽然不是专门学棋之士,但对棋艺显得并不陌生,娓娓道来,俨然一副行家模样。
今夕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迷茫,不过他从双方的棋艺中似乎看到了一股气势,同时也感到了这黑白两分的世界里涌出的流畅之美,让人仿佛驰骋于天地,徜徉于思想的张放之间。
‘这岂不像是打仗?‘今夕似乎从这棋中闻到了硝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