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寸,只有七寸的距离,如果用时间的概念来形容它,最多不过是一瞬。
一瞬的时间,对此刻的马横来说,或许,只是生与死的距离—
马横没有死!
他死不了,他相信,这七寸的距离将是一个没有终点,无法企及的距离,所以,对方的刀无论有多快,终究到不了自己的咽喉。
这只因为,在他的眉前,突然绽放出一朵很美的花,花瓣四张,无限地扩大,就像是一道幻影,迅速蔓延至整个虚空。
‘轰……‘劲气撞击,气浪翻涌,那穿窗扑至的蒙面人禁不住在空中一个倒翻,稳稳地落在了两丈开外。在他与马横之间,平空冒出了一杆丈二长枪。
一杆如山梁般挺拔的长枪,一个如长枪般挺拔的人,除了扶沧海,谁还能像一道山梁般给人以沉沉的压服之感?
那蒙面人的眼中闪出一股惊诧,似乎根本没有料到扶沧海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退了一步之后,他情不自禁地惊叫道:‘你……‘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赶紧掩嘴。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吗?‘扶沧海微微一笑道:‘你想问的一定是这句话,因为你自以为自己的身分很隐秘,并且精心安排了这个杀局,完全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结果,却没有料到事到临头,这结果竟然变了,变成你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那蒙面人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你说不说话,蒙不蒙面,我都知道你是谁,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破掉这个杀局。知足者常乐,嘿嘿,只怕你今天是难得乐起来了。‘扶沧海冷笑一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那蒙面人浑身一震,缓缓地取下了脸上的黑布,摇了摇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
‘平心而论,你们的布局的确完美,首先让维阳、欧元这一帮人为你们打头阵,然后故意放出一点消息出卖他们,使我们误以为维阳这一帮人就是你们派来行刺马大将军的全部主力,从而放松戒备,让你们有可趁之机。而且为了取信于我们,使得你们的布局更加完美,你甚至不惜杀了维阳,这用心实在良苦。‘扶沧海显得非常的平静,虽然此时战局并未结束,但他已将常乐视为了失败者,他坚信,这是不可逆转的定式。
‘如果这个计划真的完美,你们就不可能看出破绽了。‘直到这时,常乐才发现在这主帐的四周并非如他想象中的平静,而是自始至终充斥着一股杀气,他惊诧自己事前竟然毫无察觉。
‘正因为你太想完美了,所以才会产生破绽。‘扶沧海笑了:‘听说过画蛇添足的故事吗?其实你不杀维阳,凭你的身手,依然可以得到我们的重用和信任,可是你一杀维阳,这破绽便出现了。‘
‘这我就不太明白了。‘常乐的眼睛紧盯在扶沧海的脸上道:‘杀不杀维阳其实都是一回事,为什么就有这么大的区别呢?‘
‘杀不杀维阳的确都是一回事,但你不该让他一刀毙命。‘扶沧海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我曾经与维阳有过交手,假如是单打独斗的话,百招之内,我无胜算。而你的刀法虽精,恐怕也很难在数招之内赢我,更别说可以杀得了我。这样一来,你杀维阳就值得让人怀疑。‘
顿了一顿,扶沧海接道:‘要想让维阳一刀毙命,通常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做到,那就是在他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而要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是他非常信任的人突然下手,才会令他全然没有防备。所以,你自以为自己的身分很隐秘,其实从你杀维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暴露了你自己的身分。‘
常乐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如果说扶沧海所言属实的话,那么这半月以来,自己自以为非常严密的计划其实不过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完全曝光在对手的眼皮底下。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只猴子,那种被人用绳索套在颈项满街乱窜的猴子,有一种被人戏耍的感觉。
‘既然你们早就发现了我的真实身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动手呢?‘常乐以一种狐疑的口气问道。
‘这只因为我们无法弄清楚在我们的义军队伍中到底还有多少人是你们的奸细,所以我们只有等待下去,直到你们准备动手为止。‘扶沧海淡淡笑道:‘事实证明了这种等待是有效的,连我都不敢相信,你们的渗透能力竟会如此之强。在短短的一月时间内,竟然派出了五十七人混入我们的队伍中,若非我们请马大将军作饵,只怕还不能将你们这些奸细一网打尽。‘
常乐霍然色变道:‘难道这些人已然全军覆灭?‘
‘不,还有你和宜昂,只有将你们两人擒获,这一战你们才算是全军覆灭!‘扶沧海傲然而道,手中一紧,挺拔的长枪隐隐发出一丝‘嗡嗡‘之音。
常乐明白大势已去,今日的一战他注定将接受失败的命运。不过,他仍然心有不甘,突然将头转向马横道:‘你今天的运气不错,只要你的运气稍微差上那么一点点,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所以,我为你感到悲哀!‘
马横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临到死,仍然想离间我们,证明你的确是一个优秀称职的奸细。但是你想不到的是,我是自愿为饵的,我喜欢这种刺激,更相信你们注定会无所作为!‘
常乐的脸红了,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他在说话之间将自己的元素力提聚到了极限。他身为血色领土的高手,绝不会束手就擒,任何想让他灭亡的企图,都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常乐手中的刀颤动了一下,有如音符跳动,然后才缓缓地上抬,遥指向扶沧海的眉心。
主帐的帐壁突然向外鼓动起来,发出了一阵‘噼啪……‘之响。
帐内无风,但是帐内的泥土却在缓缓蠕动,随着常乐的剑一点一点地上抬,地上的泥土仿佛在一股气流的旋动下有规律地搏动着,显得那么玄奇,却又是那么地优雅。
但在无形之中,帐内外所有的人都感到一股肃杀的寒意就像意念般不断地扩散,扩散至这无风的虚空。
那是杀意,从刀身流动而出的冰寒若刃般的杀意。刚才还有说话声萦绕的主帐内,此刻变得异常的深沉,出奇的静寂。
常乐的刀依然在缓缓地抬起,却赋予了这空气中的另类活力,那是死亡的气息,无可抑制的战意。当刀乍现虚空之际,就已经表明了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斗。
扶沧海的脸色变了一变,显得十分凝重,还有几分惊异。他虽然知道常乐的实力不弱,却想不到他刀中的气势竟会如此霸烈。
‘这是一个强敌。‘扶沧海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不得不在行动上更加小心。此时的常乐就像是一头陷入困境的野兽,随时都有可能做出惊人之举,扶沧海必须要提防对方的反噬,甚至是同归于尽的举措。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在常乐的眸子深处,蕴藏的不仅是杀机,更有一种疯狂的野性,犹如冰层下的流水,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擎宇派你来主持这次刺杀,的确有一些眼光。单看这一刀的气势,我真的发觉,刚才我能够不死实在是一种侥幸!‘马横笑了笑,脸上丝毫没有调侃的味道。他感到自己的背上竟然渗出了丝丝冷汗,心中似有一些后怕。
常乐淡淡一笑,并没有理会马横,而是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在扶沧海的身上,不敢有一点大意。
即使帐外传来一阵刀剑互击声,也不能转移常乐的视线,这只因为他已将这一战视为了生平的第一恶战。
一个人能在这种绝境之下尚不失高手风范,理应受到他应有的尊敬。扶沧海微一躬身,大手一紧道:‘请动手!‘
他的话音一落,常乐的身形便如疾箭窜出,刀斜立,幻出一排真假莫辨的刀影劈出。
好快!快得简直不可思议!扶沧海的长枪以快闻名,与常乐的出刀相比,恐怕也是难分伯仲。面对对方如此迅疾的身法,扶沧海心中顿涌一股熊熊战意。
他的长枪一振,若游龙般迎刀而上。地面干燥的尘土跃动不已,随着一道涌动的气流上下窜行,有若曼舞。
常乐的刀在疾进中颤动,眼见就要与扶沧海长枪相撞的刹那,突然定格于空中,虽只一瞬的时间,却让扶沧海产生了一种时差上的错觉。
常乐的刀旋即自一个无可预知的方位上倾斜而出,构成一种让人难以想象的弧度,随着他身形的变幻,竟然让过扶沧海的枪锋,挤入了他身前的三尺范围。
扶沧海心中一惊,为常乐如此古怪的刀招感到诧异。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考虑,因为那凛冽的刀气就像是决堤洪水般当胸涌至,让人呼吸急促,几欲窒息。
扶沧海原本可以不去理会常乐的刀,只须用长枪逼向常乐的咽喉,就可化解这必杀的一刀。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此时的常乐已经无法用常理度之,倘若他不惜生死,不让不退,就很有可能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扶沧海当然不会与常乐同归于尽,身子滴溜溜地一滑,形同陀螺般旋至常乐的身后,缩枪踢腿,直袭常乐的腰间。
‘好!‘马横眼见扶沧海如此机变,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
‘看你能躲到几时!‘常乐冷笑一声,反手就是一刀。他这一刀不是攻向扶沧海的腿,而是劈向扶沧海的颈项。
他拼着自己挨上一腿,也要保持自己凌厉的攻势。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的确让人头痛得紧,就连扶沧海这等久经战阵之人,也有些束手无策。
他与常乐的实力本就相差无几,换在平时,两人一旦交手,必在百招之外方能分出胜负。而此刻常乐身处绝境,采取这种近似无理的打法,反而在不知不觉中占到了上风,扶沧海闪避之间,竟然连遇险情。
然而,扶沧海就是扶沧海,无论常乐的刀势多么凶猛,攻势多么凌厉,他长枪在手,总是处变不惊,这只因为,他还有一式——‘意守沧海‘!
常乐一声暴喝,手中的长刀向虚空一扬,刀芒斜下,仿若漫天的星辰,灿烂无比。
‘滋……‘漫漫的空间如一块巨大的幕布,刀气窜动,撕裂之声不绝于耳,让人心生莫名的悸动与震撼。
‘呀……‘扶沧海没有犹豫,冲天而起,上冲的速度极快,仿似电芒。当他身形下落时,便像是一团缓缓而下的暗云,徐徐舒展,带出一种明显的韵律。
地上的泥土就像是被猛烈的飓风卷起,向四周散射而出,以黄牛皮制成的帐壁倒卷而上,呼呼直响。
狂风平空而生,不是来自于天地,而是自刀枪相触的一刹那开始漫起,四周的人影开始紧然有序而退,没有呼叫,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凝重而紧张,都被眼前这瞬息而生的景况所震撼。
谁都知道已到了决定生死的一刻,谁也不能预料这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只能看到那疯狂的风卷起那漫漫黄沙,遮迷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在飞舞的沙尘之后,是常乐一眨不眨的眼睛,那眸子里的寒光,犹如寒夜下野狼绽放的凶光。
‘轰……‘一声巨响,轰然而起,响彻整个琅邪台,引起山谷连续不断的回音。
常乐一声闷哼,如一只夜鹰飞出三丈,稳稳地落在了地面,而扶沧海的人依旧还在烟尘之中。
烟尘在风中飘散,琅邪台上一片静寂,静得连针落之声亦清晰可闻。
马横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这沉闷的空气窒息了一般,呆呆地站立着,根本不知道这一战的结果会是如何。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常乐,盯住那烟尘中的人影,希望能得到一个他所希望的答案。
烟尘散尽,扶沧海终于现身,他只是静静地握枪而立,嘴角处渗出一缕艳红的血丝,显得那么凄美,那么恐怖,让人一见之下,触目惊心。
而常乐的刀依然举于胸前,一动未动,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僵立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时,扶沧海的脸上突然绽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喀嚓……‘就在扶沧海笑的刹那,常乐的双膝突然发出了一声脆响,倒地而跪。他的身躯虽然还是那么笔直,但那眼中的瞳孔放大,已然无神。
他死了,就这么跪地而亡,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每一个人都看出了这一战最终的结果。
与此同时,宜昂虽然未死,却已经被人制服,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似乎没有料到常乐竟然死得这么快,这让他感到了一种恐惧,一种心寒。
直到这时,围观的人群才响起一阵欢呼,马横更是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你看这人应该如何处置?‘扶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指着宜昂道。
马横微微一怔,心里正奇怪扶沧海何以会有此一问,蓦然想到了马荣在世之时下达的一道命令,不由心存感激道:‘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忘了这一茬了。家兄在世之时,的确号令三军,要放此人一马,不过,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手行刺,留下又确实是一个祸根,这实在让人感到头痛得很。‘
‘荣王在世之时下这道命令,是尊重他当年的所为,以为他是条好汉,才心生怜悯。而如今他投靠擎宇,便是我们的敌人,若是擒而不杀,再放他走,只怕让他拣了性命不说,恐还会暴露我们的军情。‘扶沧海深知马横对马荣的那份兄弟情谊,只能晓之利害关系,让他定夺。
‘杀也杀不得,留又留不住,这倒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马横摇了摇头,望着扶沧海道:‘照公子看来,该当如何处置?‘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明日就是大军出师之期,留之有害,不如杀之!‘扶沧海毫不犹豫地道。
‘可是……‘马横迟疑了一下道。
‘没有可是,大将军若真想为荣王报仇,就应该果敢决断,不能为了当日荣王的一句话而放虎归山。若是大将军为了一念之慈放走了他,使得琅邪郡事先有了准备,那么明日我们攻城时,就会因大将军这一念之慈而付出惨重的代价!‘扶沧海道。
这最后一句话令马横有所触动,他的眉锋陡然一跳,向前迈动了数步,站到了宜昂的身前。
‘拿酒来!‘他打量了一眼宜昂,然后低声叫道。
当下有人送上两个斟满烈酒的酒碗,一碗递到宜昂的手中,一碗递给了马横。
马横端起酒来,缓缓而道:‘来!我敬你一碗!‘
他看着宜昂默然无言地将酒饮尽,这才咕噜几下喝干了手中之酒,然后将酒碗往地上一摔道:‘不过,做人当明辨是非。而今你却助纣为虐,为人所恨。那么,就算我今日杀你,你也该毫无怨言!‘
宜昂苦于自己身上的穴道受制,不能说话,只能张嘴‘唔唔……‘几声。
‘你说什么?‘马横上前一步,凑在他的耳边道。
宜昂刚一抬头,便见一道白光闪过,马横的刀带出凛冽的刀气,以电芒之速切在了宜昂的颈上,血雾溅起,头颅滚地。
马横缓缓地将刀归鞘,脸上一片凛然,沉吟片刻,方缓缓而道:‘传我命令,三军将士,四更造饭,五更下山,目标——琅邪郡!‘
今夕与龙人在黑明的陪同下,进入了演王府中的花园。
此时虽是隆冬时节,但游魂之地边境的气候与幽暗城相差无几,是以到处可见花丛草树,绿意盎然,整个花园的建筑形式古雅,别具一格,有假水山池,颇具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
但就在这美丽景致的背后,却处处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人到园中,已经体会到了那种森严的戒备。
黑明凑到今夕的耳边道:‘演王府中,就数这花园最是神秘。许多军机大事都是在这里拟议之后,才发送出去的,是以若非演王召见,无人胆敢擅入,由此可见,陈爷你在演王心目中的地位,委实不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