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男人是西湖龙井茶,简单中体现了完美,成熟中体现了高贵。而又让这高贵是如此可以亲近于人;五十岁的男人是乌龙茶,经历了岁月磨炼,开始磨炼岁月。事过千万,不需过分显露,真情自然涌出。
六十岁的男人是祁门红茶,经自然调和,收日精月华,滋味浓厚;七十岁的男人是银针白毫,已不必看见全人,只见其点滴,便可勾勒出全部风华,人性已飘荡其身形之外。过了七十岁的男人集众茶的甘香于一体,经历了所有性情中事而观止。
瀚源茶呢?致远认为似少女,如佳人。
诗经曰:有女如荼。佳人似佳茗,好的茶,不是一次就可以尝出她的味道。一旦懂了,是可以多年以后都难以忘怀的一段感觉。
他能品出袁梅的滋味吗?
茶的清淡是女人味的精髓。淡淡的涩味,是佳人才有的一种特别的女人味。
袁梅慢慢地为致远煮一壶香茗,焚香、备器、选水、取火、候汤、习茶,看她专注、虔诚的神情,圆润而俊俏的下颌,唇线清晰而优雅,双眸闪动出夺人心魄的聪慧,面庞秀丽得举世无双,真是“上天的杰作”,让人怦然心动。
若得此女,夫复何求?
这里的农舍里都用榻榻米,人要席地而坐。
致远跪坐在榻榻米上,慢慢地将一杯袁梅敬过来的瀚源茶放在唇边,看那叶子慢慢的舒展开来,氤氲升腾的热气、云蒸霞蔚,淡淡的茶香中,茶叶慢慢的舒展开来,现出一芽一叶、二叶,单芽、单叶的生叶本色,慢慢的变得饱满,慢慢沉到杯底,娇柔而缥缈,浅品一口,不停地涌起丰厚、细腻、持久的漏*点,并且停留在唇边和舌尖,很像一个曼妙女人为你打开的心扉,心底会漾起微微的涟漪!
一杯茶的好坏不仅取决于茶叶本身,更依赖于水的冲泡。茶叶和水天生就是般配的。只有水,让茶流动,有了生命,有了感情,有了味道。
此刻,致远几乎浑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东部大陆险恶,忘记了深藏不露的“针”。可有些人、有些事,真的能忘记吗?
——思念,是唇间飘过的风,是舌尖留下的淡淡茶香。
似水的柔情慢慢地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良久,致远打破了宁静,试探着问:“你叫我来,是有话想对我说,是吗?”
“是的。”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话请尽快讲。”致远说:“瀚对付了钱庄之后,就会腾出手来对付我们了。”
“他为什么要这对付我们?”袁梅睁着美丽的眼睛:“我们到这里就是来寻找他的啊。”
“如果他真的是‘针’,我们的处境将非常危险。”致远沉声说:“三华山的地势险恶,一方面易守难攻,另一方面也插翅难飞,一旦对方心怀不轨,我们很难逃出去。”
“嗯。”
“我不了解瀚是什么人,可我知道‘针’是我们这一生中遇到的最邪恶最可怕的人。”致远缓缓说:“我有一种感觉,谜底就要揭开了,我们离‘针’越来越近了,而我们离其越近也越危险,因为我们身在明处,如盲人夜行,稍一不慎,‘针’就会似一张网把我们紧紧粘住,让我们身陷囹圄、无法脱身,再像水蛭一样把我们吸干。”
“天上不会无故掉馅饼。游戏并不适合每个人,想进去玩,就得遵守游戏规则,所以,我们一定要作最坏的打算,作最周祥的准备。”致远担心的是袁梅,是万一有变,能否把她安全地带出山。
袁梅摇摇头说:“顾夫人私下告诉我,瀚是个非常厉害的一个人,你很难对付他的。瀚与源除了开发出极品的‘瀚源茶’之外,还以茶道悟剑道,独创了一套‘瀚源剑法’,这套剑法最大的威力在于双剑合壁,阴阳互补,天下无敌。”
“你不要担心,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无敌于天下。”致远轻抚刀身,目光坚定:“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相信,瀚源剑法一定也有破绽。”
“是什么破绽?”
致远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一定能找出来。”
袁梅说:“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袁梅说:“此剑法要瀚和源两人同时出手,才能有最大的威力,到时,只要将这两个人分开,你应付瀚,我全力对付源,成败或未可知,尚有一线生机。”
“嗯,不失为一种办法。”
“不过,听顾夫人说,他们二人没有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袁梅说:“要对付这种剑法,关键还是要了解它的起源、属性和特点。”
“你说得有道理。”致远点头赞同:“我们不能没有认清过去,就急急忙忙地追赶未来;还不知道为什么摔倒,却又匆匆地赶路。”
拿起一杯茶,在红唇边轻啜一口,袁梅继续说:“茶是一种淡泊的人生,剑是难言的寂寞。瀚源剑法以茶悟道,以道御剑,自有一番不同。”
“以道御剑?”说到对于剑的理解,致远情不自禁一脸肃然。
“是的。”袁梅说:“我刚才为你展示茶艺,就是希望你在品茶的过程中和氛围中,能有所领悟。”
“谢谢。”
“茶,是一种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世界上最早发现茶树和利用茶树的国家是中国。‘茶’的起源,最早见于我国的《神农本草》一书,它是世界上最古的第一部药物书。据说,最早发现茶和利用茶的人是神农,传说中他曾尝百草,中毒后用茶叶来解毒。”
“从公元前的周朝初期国人就开始吃茶叶了。《诗经》云:‘采茶薪樗,食我农夫。’东汉壶居士写的《食忌》说:‘苦茶久食为化,与韭同食,令人体重。’”
袁梅娓娓道来,慢慢解释说:“在最初很长的时期,茶其实一直是被作为药品服用。”
“药?”致远有点惊讶:“真的没有想到。”
“是的,药。”袁梅说:“直到秦、汉时期,由于人工栽培的茶树多起来,人们发现了茶生津醒神的功能,制茶和饮茶才渐成风气。尤其是在汉代,司马相如等一代文豪,都对茶这一当时的时尚饮品情有独钟,并撰文从药理、文学等方面阐述对茶的看法。”
“魏、晋之前,人们对茶有不同的称呼,如‘茶’、‘茗’、‘诧’等,最终被确定为‘茶’则是在唐朝。”
“唐朝是茶和茶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从洛阳到长安、随处可见卖茶水的店铺,茶叶贸易也十分发达。到唐朝中期,煮茶、饮茶已被认为是高雅的艺术行为。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
“同时,唐朝也是茶道开始的一个关键时期。”
致远问:“为什么?”
“因为正是在这一时期,茶道传到了东瀛。”
说到东瀛这个国家,致远一时失笑:“**,怎么祖先的好事都让他们学去了?”
“是的,这是一个善于学习的国家。”袁梅说:“奈良时代茶传入了东瀛。圣武天皇在宫中召集僧侣百人念《般若经》,第二天,赠茶犒劳众僧。孝谦天皇在奈良东大寺召集五千僧侣在佛前诵经,事毕,同样以茶犒赏,当时的茶是由遣隋使、遣唐使带回来的,非常珍贵。因此,能得到天皇以茶犒赏的仪式也就非同一般了。”
致远说:“这么说来,主要是僧侣传过去的?”
“是的。”
袁梅说:“平安时代,日本高僧永忠、最澄、空海到中国天台山国清寺流学,先后将中国茶种带回日本播种,并传授中国的茶礼和茶俗。”
“但是,写下日本饮茶史第一页的,还不是前三位。”
致远问:“那是谁?”
“是一个叫永忠的高僧。”袁梅说:“他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年,和中国的茶圣陆羽是同时代人。他在中国的寺庙中品茶的时候,中国文人刚刚开始了手握茶经坐以品饮的茶的黄金时代。他回国后,在自己的寺院中接待嗟峨天皇,献上的就是一碗煎茶。”
“平安朝的茶烟,弥漫着高玄神秘的唐文化神韵。诗歌中这样吟哦着:萧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
袁梅吟诗的声音清脆悠长,仿佛将人带入了那个盛世的年代,一起去品味深峰、高僧、残雪、绿茗,弘仁茶风。
致远也不禁受到感染,抚古幽思,悠然神往。
清香缭绕。
袁梅继续叙述着祖先的光荣:“当时,东瀛崇唐敬汉,从中国进口的一切东西,都让他们喜欢,相当稀有的茶,便成为极风雅之物。”
“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应相当于中国的宋代吧。日本文化,开始进入了对中国文化的独立反刍消化时期。”
致远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这个民族实在是一个非常善于学习的民族。”
“是的。”袁梅说:“这也正是大和民族可怕的地方。”
“到了镰仓时代,日本兴起品茶风,带头人是曾经留学中国的禅师荣西,他亲自种茶,还把茶种送给京都高僧明惠上人,明惠把茶种种在栂尾山上,后来这成为日本闻名遐迩的‘栂尾茶’。”
“荣西研究中国唐代陆羽的《茶经》,写出了日本第一部饮茶专著《吃茶养生记》。他认为‘饮茶可以清心,脱俗,明目,长寿,使人高尚’。他把此书献给镰仓幕府,上层阶级开始爱好饮茶,随后,日本举国上下都盛行饮茶之风日本茶道中的‘抹茶’也是从镰仓时代开始的。”
“室町时代以后,茶树的栽种已普及起来。把饮茶仪式引入日本的是大应国师,后有一休和尚。品茗大师村田珠继承和发展了他们的饮茶礼仪,创造了更为典雅的品茗形式,他被称为日本茶道的创始人。后来茶道又不断得以完善,并作为一种品茗艺术流传于世。”
致远是个术士,从小是个孤儿,说得好听点,是闯东部大陆的大侠,说得难听点,实质就是靠卖命为生的人,文化底蕴不高,对这种高深的茶道一时不能完全领悟,听得云里雾里的。
——按他的理解,能杀人的剑就叫“剑法”,打架这件事干得好,就叫“武侠”,能让女人上床的功夫就是“内功”。
“太复杂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他忍不住叫了起来:“可不可以说简单一点?”
袁梅笑了:“当然有用,好,我长话短说。你耐心一点,好吧?”
“嗯,请说,我洗耳恭听。”
“东瀛后来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茶道大师,就是千利休。”袁梅说:“他追随绍鸥学习茶道别号抛秋,是安土、桃山时代的茶博士,茶艺非常精湛,遂集茶道之大成,继承了前辈创制的苦涩茶,在环境幽雅的地方建筑茶室,讲究茶具的‘名器之美’。千利休集茶道之大成,主张茶室的简洁化,庭园的创意化,茶碗小巧,木竹互用,形成独具风格的‘千家流’茶法。”
致远道:“说来说去还是茶,与剑法与什么关系?”
“就说到了,别急。”袁梅莞尔,慢慢解释:“就是这位千利休,潜心养性,修禅养身,逐渐领会,终于以茶悟道,以道御刀,从茶道中悟出了一套刀法。”
“刀法?不是剑法吗?”
“不是。”袁梅说:“东瀛武士喜刀,一种微微弯曲的唐刀。因为形状似秧苗,也叫苗刀,日本三大神器的草鸡剑就是一把唐刀,而不是剑。”
“佛教从天竺传入中国,中国将其融入儒家与道家,这才产生了中国式佛教‘禅’,禅自南宗六祖慧能以‘顿悟’战胜了北宗神秀为主的‘渐悟’后大盛。
“不久,禅又自中国传入东瀛,东瀛国人将禅再次变化,融入大和民族的坚忍、纤细、精致,加上略略感伤而又极端,崇尚清寂平和却又残忍好斗,及岛国的忧患意识,武士的视人命如草芥。因此东瀛的茶道也带有这样的气质。”
“刀法万宗,禅茶一味,千休利从茶道、禅宗悟出的刀法,结合东瀛民族的性格,自成一格,与中原大不相同,平静中突显猛烈,怪异而凶狠,不按常规,讲究一刀斩杀、极为可怕!”
致远对于倭人的刀法,也有所耳闻,知道所言非虚,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
“后来千利休被武将丰臣秀吉逼迫自杀,他的技艺‘传宗接代,不出祖流’由其孙子继承下来。其中的一位孙女避祸,就来到了东部大陆。”
致远说:“来的就是源?”
“是的。”
“后来源遇到了瀚,因茶结缘,两人一见钟情,共同研究,再融合了瀚的剑法,一起创造出了项尖的‘瀚源剑法’。”袁梅说:“所以,这套剑法并不是单纯的‘剑法’,而是一人使剑、一人使刀,将剑与刀的优缺点互补,扬长避短,一旦使出,威力巨大,至今无人击破。”
“真有一套,好厉害!这个民族确实不容小看!”致远听得一掌击案,心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己。
半盏香茶渐渐冷去,仅有余热,丝丝缕缕,轻香萦绕。
“那么。”致远说:“我们又该如何去寻找破解之道呢?”
袁梅说:“具体的方法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不懂剑法,却习茶道,我想,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应当从茶道上去找。”
致远眼睛一亮。
“我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袁梅说。
“请说。”
袁梅没有直接回答,却说到了插花:“茶道在东瀛不但盛行,且是一种严肃的活动,这正与其文化和美学观念相合,精致、纤细、洁净,器具也是非常讲究的,其插花的时间恐怕比得上烹茶的时间了。”
“还要插花?”致远摇摇头说:“太繁锁了。”
袁梅忽然起身,在茶室的地板上放了一个大而浅的圆盘子,并且向里面倒满了水,地板上放下一枝梅花,微笑着对致远说:“请你插花吧。”
“我?”致远张大嘴,他是俗人一个,怎么懂插花?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在东瀛,茶道往往是与插花联系在一起的。”袁梅做了一个很优美的手势:“请插花。”
致远也不笨:“插花至少要花瓶吧?”
“嗯。”
致远不解,拿起梅花:“可是,这个盘子是平的,那么大、那么浅,往哪插呀?”
“我也不知道。”袁梅用一种挑战的口气说:“这就是禅意,要你自己去领悟。”
致远能悟出来吗?一个根本不懂插花插花的人,能将这枝梅花化腐朽为神奇,由平淡中插出绚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