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露脸了?”叶泓藏问。
“这里只剩下不多的活人了,”长门僧说,“如果我失败,就会死,死人露脸不露脸有什么要紧?如果我成功,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活着离开。”
“好,那我为你灭掉一张嘴”叶泓藏弧刀下压。
阿葵隐隐约约听见一种黏稠而阴寒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刀刃切开骨骼的微响,叶泓藏砍下了那负伤刺客的头,把它扔在了长门僧的面前。
“真可悲啊。”长门僧看着那头颅,淡淡地说。
叶泓藏环视满地横尸,脸上透出一丝悲戚,“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这间水阁里的人全部格杀吧?这里是君侯的晋北国,君侯如果下定决心,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俎上鱼肉,又何必费那么多唇舌?”
“君侯也有君侯的不得已。君侯的判断没有错,将军这样的人,就算放下了武器,也是隐藏着爪牙蓄势待的猛虎。将军虽然老了,但是要让将军真的失去雄心君侯还得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那时候君侯也已经老了。”长门僧说,“将军想一想,那些被你提拔、与你结党的人,他们真正效忠的不是君侯,而是将军您。你的宾客们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按刀对抗我这个代表君侯的使者,也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解下佩刀。这样的人,怎么是君侯需要的呢?”他顿了顿,“你最后何苦还要炫耀你在这些人面前的威严呢?如果你只是放下刀什么都不说,也许我还有机会不下动手的命令。”
叶泓藏浑身一震,木然当场。阿葵看见一滴老泪溢出他的眼眶,在枯瘦的脸庞上缓缓滑落,反射着月光,亮得逼人。
叶泓藏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长门僧,“是我害了我的兄弟和朋友么?”
“其实世上,没什么人是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吧?”长门僧说,“也说不上谁害了谁,谁对谁好。毕竟是将军当年提拔了他们,是对他们有恩的。”
“你还有其他同伴么?叫他们出来吧,”叶泓藏说,“要杀我叶泓藏,你不行。”
“很糟糕,没有了。”长门僧低声说,“我定下的计划是他们悄悄潜入水阁下,含着麦秆呼吸,在我舞空竹的时候割破坐席进入水阁,能长时间潜在水中的人不多,太多人也会引起将军家人的注意。这是一场刺杀,不是讨伐,君侯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是君侯杀死了将军。我没有想到将军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的身手。”
“只剩你了?”叶泓藏冷笑,“在我手中有刀时,敢这么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对手可不多啊。”
“敢来执行这样任务的人,本就是生死间求富贵,本该想得很清楚,就算要死,又为什么哭呢?”长门僧看着面前那个还带着泪痕的头颅,用介乎嘲弄和叹息之间的语气说。
“很有意思”叶泓藏缓缓收刀回鞘。月下,妖异的刀光被漆黑的鞘吞噬了,叶泓藏插刀于腰间,手按刀柄,“不错,你有这样的镇静,值得当我的对手。”他走到刀架边,摘下其上另一柄弧刀,扔给长门僧,“我手中的枯桑,是河络制器,以人的魂魄和濯银炼制的名刃,你应该用这把‘月厉’才能有公平的战斗”
“武士?”长门僧摇头,“不,我只是个刺客,不必用这样礼遇我。”
“我并不是礼遇你,只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有所坚持,你说那是贵族的矜持也罢,说是迂腐也罢,”叶泓藏说,“如果什么都不坚持了,握着刀的人会杀伤许多的无辜。”
“天底下的人,几个是无辜的?”长门僧抖手甩掉刀鞘,朦胧的月华就把一层凄迷的流光灌注在了刀身上,映在他的白麻衣上,照得他仿佛一件冰雕。
他反手握刀,把刀刃整个藏在手肘后,微微躬身,“请”
“绯刀?是刺客的刀术,你去过天罗的地方么?你是我的‘尺水’么?”叶泓藏仿佛自言自语,做“虎势”,缓缓地下蹲。
长门僧合身扑向叶泓藏,胸口在前,白麻衣的长袖飞扬在后,像是一只收敛了双翼投火的飞蛾。
他逼近到叶泓藏面前三步时,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光从鞘中溅射出去,立时扭曲,像是乌云里一闪而没的电光,斩向长门僧的肋下。那是攻守兼备的一击,长门僧自己的度和叶泓藏拔刀的度加在一起,配合刁钻的角度,让这一刀几乎无从闪避。
长门僧在叶泓藏拔刀的瞬间忽然变得狸猫般轻盈,他不再迅猛的前扑,而是整个地“瘫软”下去,仿佛全身骨骼忽然化去了。他不可思议的蜷缩在地,仿佛叩拜,避过了叶泓藏惊雷般的一斩,而后衣袖带着一抹刀光挥向叶泓藏的小腿。
叶泓藏在一刀走空之后立刻跃起,避过扫地而来的一刀后,凌空暴喝,双手握刀如山般压下,刀气化形,光如走兽
长门僧嘶声吼叫,“月厉”在手中翻转,刀爆出一阵低啸,他挥刀迎着叶泓藏的“枯桑”直上,双刀在空中绞杀。两个人都如遭雷亟,两柄刀出各自不同的、刺耳的锐音。叶泓藏落地,长门僧捂住嘴,吐出一口鲜血。两个人如同角斗中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再度扑上。这一次他们不再使用一刀绝命的凌厉杀法,而是快地挥舞弧刀,给予对方毫不停息的斩击,绵密的刀光纷纷扬扬的炸开,如同漫天雪舞,笼罩着两人周围,他们脚步也高流动,像是贴着地面滑动,两人在滚雪一样的刀光中像是舞蹈,但每个动作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叶泓藏在连续不停的斩击中忽然暴喝了一声。阿葵只觉得头皮一阵麻,那声吼叫的雄浑是她从未曾见识过的,仿佛整个水阁都随着那声吼叫微震起来,连带着她的头盖骨,那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吼叫,而是叶泓藏从口中吐出的一个巨震。
随着这声暴喝,长门僧的刀一涩。他猛吃了一惊,那一吼恰恰在他下一刀将出未出之间,是他在连续挥刀中旧力已尽新力还未舒张的一瞬,仿佛蛇的七寸。他觉得挥出的一刀失去了力量,一股血涌上头,脸上赤红。
叶泓藏随着那声吼踏上一步,简简单单地举刀过顶,挥刀下劈这一击的力量却随着他的吼叫更添威猛,力量和度十二分的完美,两刀相击,长门僧几乎握不住“月厉”,踉跄着往后一步。
他还要再度扑上,叶泓藏又是一声暴喝,同时再踏上一步,整个水阁地板一震。这一次的时机同样准确,那一震直接传入长门僧的身体里,他血脉舒展的瞬间,力量交换的瞬间,呼吸的瞬间,再次被打断。他觉得头晕目眩,甚至叶泓藏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模糊看见面前叶泓藏两道白眉和浓密的白须在他怒吼的瞬间如枪戟般四射张开。
叶泓藏忽的变了,如一尊愤怒的武神像
维达向他的主人鞠躬。然而皇帝示意他抬起头来;黑暗君主听从了他主人的吩咐。
“欢迎,年青的天行者。”邪恶之人宽地笑了,“我一直在盼着你。”
卢克勇敢地回敬那个弯曲的、戴着头巾的人的注视。挑战地。然而皇帝的微笑变得更加轻柔;甚至更加慈爱。他看了看卢克的手铐。
“你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他说——并对着卢克腕部的方向,用手指作了一个最轻微的动作,而立刻,卢克的手铐就松开了,掉到地板上,出很大一声铿锵声。
卢克看了看自己的手——自由了,现在,自由得可以伸出去抓住皇帝的喉咙,并迅捏碎他的气管……
但皇帝看上去仍然很从容。他非常狡猾,卢克知道。别被表象愚弄,本也告诉过他。但皇帝毫无装备,因此他仍然可以进攻。然而侵略不正是黑暗之面的一部价吗?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来避免这样吗?或者他可以审慎地利用黑暗,然后再把它丢开?他盯着自己那双自由的手……他可能把事情全部了结,就在这里——或者他可能吗?他现在有充分的自由去选择做什么;然而他还是不能选择。选择,双刃之剑。他可能杀死皇帝,他也可能屈从于皇帝的诱惑。他可能杀死维达……然后他甚至又可能变或维达——而再一次,这个想法又嘲笑着他,象个蹩脚的小丑,直到他再一次把它推开,推回到他脑子中一个黑暗角落里。
皇帝坐在他面前,微笑着。这一刻是令人激动的,由于各种可能性……
而这一刻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干。
“告诉我,年青的天行者。”皇帝看到卢克最初的斗争已在自然而然地展,“到现在为止,谁一直在进行你的训练?”笑容是稀薄的,虚假的。
卢克一声不吭。他不会显露任何事情。
“哦,我知道,刚开始时是本?柯罗比。”邪恶的统治者继续说,手指交叉在一起摩擦着,好象在努力回忆一样。然后停了一会,嘴唇皱起来,挤出一个讥笑。“当然,我们非常熟悉本?柯罗比的本领,在它逐渐开始训练绝地时。”他对着维达的方向轻轻地点点头,指明这个柯罗比以前出众的学生。维达站着,没有反应,没有动作。
卢克的身体绷紧了,由于皇帝对本的这种诽谤所激起的愤怒——尽管,当然,对皇帝而言它是赞扬。而当他意识到皇帝又几乎如此正确时,他的愤怒甚至更加强烈。但他拚命控制住自己,因为这好象正使那个恶毒的**者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叶泓藏再一斩,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纵劈,长门僧用尽了所有的角度和空间,以胸侧一道伤口的代价,仰面闪过了致命的攻击。
第三声怒喝在他还未恢复平衡前到来。叶泓藏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中的节奏,猛踏地面,再上一步
长门僧知道自己已经被叶泓藏的“雷息”之术压制了,那是传说中的、兵家的最强武术之一,使用这种武术的人,掌握的不再是自己手中的一柄刀,而是战场上的节奏。叶泓藏诱使他使用快刀轮还斩之后,成功的击溃了他的“节奏”,从而成为这个战场的主人。长门僧没想到这种古老的炼气之术真的存在过,知道他听到叶泓藏那声如雷般的吐息时,这记忆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似乎很久之前,有人对他郑重的提醒过。
他在叶泓藏的连连吼叫中一步步退避,没有反击的余地。他就要死了,他的同伴也都死了,没人能救他。这个瞬间,他是被自己的茧所束缚的春蚕,无法挣扎。
阿葵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水阁中央两个男人沐浴着月光砍杀。她也觉得那长门僧要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的很难过,想要哭出来。她想那个**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他有那么冷漠、孤独和高贵的眼神啊箫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纠结的心事啊他的心是一片广大的、还没有人涉足的土地啊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他死了就再没有人能知道他藏在眼瞳深处的秘密了……她想自己真是疯了,她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啊,她的丈夫就要赢了,她应该欢喜。
一声尖利的吼叫仿佛破甲的尖锥,刺穿了叶泓藏的“雷息”。它高亢、连续而撕裂,叶泓藏已经踏出了第六步,但他的第七步没能踏下,那个尖利的吼叫反过来打断了叶泓藏的节奏。
那是一匹年轻的狼,它不能在力量和技巧上胜过那匹凶狠的老狼,它就要被咬死了,但它愤怒了。它对着老狼,对着整个世界,出它最凶戾的吼叫,不惜撕断声带,不惜喉管破裂。阿葵想到了他的箫声,那么多的悲伤和愤怒从箫管中喷涌出来,像是寒气的结晶,像是雪花漫舞。
“我还不能死啊。”长门僧停止了吼叫,轻声说。
他忽然拾起地下的一柄刺客丢弃的长刀,一手一刀。他回复到狸猫般准备进攻的姿态了,双目在黑暗里反射月光莹莹生辉,阿葵感觉到他身上的压力了。有什么东西把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点燃了,阿葵想到他的血管是不是要给奔涌的血炸了开来?
他深深的蹲伏下去,双刀均转为反手,仰天悠长的呼吸之后,两刀刀柄相对,双刃连成一字。
“绯刀,禁手,双刃一字,斩心杀法。”他低声说。
“真是凶戾的刀。”叶泓藏举刀过顶,如托举山岳,一脚在前虚踏,凝然不动。
两人的衣袖忽然都被风吹起,他们对冲而去,阿葵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黑暗里的一声尖锐的鸣响
她再次看见眼前的一切时,两个男人背向而立,均是提刀马步,刀尖斜斜指地。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只要提刀转身就能刺穿对手的后心,但是两人不动如磐石,倒像是天地初开他们就站在那里,从未移动。月光从天窗里投下,光色妖异的双刀笼罩在无边月色中,刀如月光,弯月如眉。
一柄弧刀在空中翻转着落地,扎入木质地板里,那是长门僧所用的“月厉”,两人近身的瞬间,叶泓藏以雄沛至极的大力把他的刀从手中震飞了。
“我不是个武士,我只是一个刺客。”长门僧低声说。
“刺客?和武士有什么不同?”
“刺客卑微,每次出动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也没有什么人会救你。想杀什么人,只能竭尽全力,用最极端的手段。名誉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你的名字?”叶泓藏略带悲哀地看着长门僧。
“苏晋安。”
良久,叶将军放松地笑了笑,“好死在这种敌人的手下,是我叶泓藏的结果。”他手抚刀柄,插刀入地,缓缓地坐下,合上了双眼。轻风扫过,须微动。云中叶氏的后子孙叶泓藏,至死仍旧保持他军武世家的威严,月光透过纱幕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如同铁甲般的霜色。他的心口插着长门僧的箫管,箫管里弹出了四寸长的利刃,被他投掷出去,洞穿了叶泓藏的心脏。
名为苏晋安的刺客微微拉动嘴角,笑了笑,腋下血光涌现。他在掷出致命的箫管时,被叶泓藏以长刀刺破了腋下,这是普通人绝对不会选择的目标,也是苏晋安那一记投刺唯一的破绽,被叶泓藏捕捉到了。叶泓藏没能从那个破绽洞穿苏晋安的心脏,只是因为那时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穿透,喷涌而走的鲜血带走了他全身的力量。
外面人声鼎沸,被窗格切碎的火光照进水阁里来,那是外面叶宅武士高举的火把。通往外面的浮桥已经被破坏掉,一时还找不到船可以划进来,那些武士焦躁地提着武器,要为死去的主人报仇。
“我们见过的,对么?”苏晋安看着阿葵,缓缓地退后,靠在柱子上,“早晨在镇上,你给了我四个青团、两块糍粑和一瓶酒,还有洗脸的热水。”
阿葵点了点头。
“你居然是他的夫人,我还以为那是间ji馆,你是个ji女。”
“我是个ji女,又怎么样?我今晚嫁给叶将军,做他的七夫人,这和你又有什么相关?”阿葵不由得愤怒,也顾不得在这个水阁里,只剩下她和这个提刀的刺客,对方要动手,她全无反击的力量。
“抱歉,打搅了你的好日子。”苏晋安淡淡地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阿葵越的愤怒。
“我笑你还是个小孩子,”苏晋安说,“小孩子才会那样生气,因为那样生气没什么用。你还没有接过客吧?所以叶泓藏愿意你。”
阿葵沉默了,这样的问题她不知是否应该回答这个陌生的男人。
“别担心,你是我的人质。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杀你。”苏晋安靠着柱子,缓缓地坐在地上,夹紧胳膊,压着腰间的创口,目光穿过纱幕,看着月亮。
他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脸因为失血而惨白,沐浴在月光里,却有着一层莹白色的光辉,像是玉石的。
阿葵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觉得那是自己命里的劫数。那不是“尺水”,是一道横亘的江河
晚冬,八松,桐月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