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开封,玄武殿。
“一群废物!”
宽敞的玄武大殿内,原本应该陈列着无数书架,隐藏着天下巅峰机密的这片空间,此刻,却是狼狈不堪。
碎裂成不知道多少块的木柜碎片,无数散落的屏风残块,在整间屋子里触目可见,仿佛这里遭到了什么浩劫一般。
明明已经是深夜了,窗户却大开着,略带燥热的风从外面灌了进来,室内点着的数以百计的油灯,幸亏有灯罩罩着,才不至于被狂风熄灭。
若是任何一个中枢官员在此,看到眼前这一幕,绝对会吓掉脑袋。
开什么玩笑,这片全天下最重要的机密重处,有人敢大肆破坏?
抓起来砍了?
没人敢这么做。
动手的,是皇帝。
死死地咬着牙,血红的双目盯着前方仅剩的几架完好无损的书柜,赵佶握着剑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出动了中原军事重镇的八个兵马都监,阵亡五个,三个被擒,还动员了禁军的一万人马……”
“从山东暗中调集了所有的粮草和军械,私自征集民夫……”
“最不可饶恕的,是调集了整个山东的兵力……”
每说一句话,赵佶的脸色和语气就要沉重十分,到了后来,他的面庞已经扭曲地基本不成人样了。
“就是这样,那个闻焕章居然还被董双给彻底击溃了,他自己也直接不知去向,十二万大军,没有一个官兵活着回来,没有一个!!!”
几乎是狂吼着,赵佶猛地冲出去了好几大步,手中佩剑随着已经失去理智的手臂疯狂地劈砍着,就像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有仇一般。
“那个闻焕章,是谁给他的胆子,敢瞒着朝廷,背着朕,私下里发动这么大的战事!”
“朕原本还以为他只是小规模的抓捕,谁知他居然让朕的全国能调动的精锐,损失殆尽啊!”
“玄武殿……玄武殿的机密全部丢失,也比不上这帮人违抗朕命,让朕痛心啊!”
李纲双手后背,默然不语地站在远处,看着已经失去了理智的赵佶,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
“咔嚓——咔嚓!”
“呼,呼,呼……”
直到屋内已经满目疮痍,再没有了任何一个完好的器具,赵佶才彻底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低着头看向地板,大口地喘着气。
“陛下,可否容臣说几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佶抬起头望去,才发现李纲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赵佶示意李纲不需顾忌。
“这一次先不说闻焕章瞒着朝廷动兵,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大宋的军队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残骸,李纲的声音越发低沉了起来。
“先是这帮都监,再是我们所谓的十几万精锐,最后就是那帮地方势力,尤其是曾头市……”
几乎是喊了出来,李纲控制不住地挥舞着右拳砸在了附近的书柜残骸上,“这帮人,全部都是临阵投降的啊,陛下,您就不觉得,大宋的军队已经烂透了吗?”
“就连这一次,闻焕章送来的信里也说,之所以会败,就是曾头市和东昌府的人马叛变了!”
几乎是疯狂地吼着,李纲也没了什么理智:“陛下,军队之事若是再不改革,大宋这外强中干的模样,迟早会自食其果,甚至彻底覆灭的!”
“你在……对谁说话?!”
猛地揪过了李纲的衣服,赵佶将手中剑随手一扔,几乎是咆哮了起来:“朕告诉你,朕现在不想听这些废话!”
“朕要知道,闻焕章凭什么敢瞒着朕私自调动大军,这帮地方势力又为何敢轻而易举地跟随闻焕章的指派,以致于葬送了朕的十几万精锐和军械,这个天下,还是不是姓赵了?!!”
“你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玄武殿吗,上次说是董双窃取了玄武殿,如今董双又击溃了朕的十几万精锐,连闻焕章这个叛徒也不知去向了,朕痛心,痛心当初纵容了董双这么一个毒瘤啊!”
“这帮人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已经自立为王了,这些事,你能给朕解释清楚吗?你能吗,啊?!!”几乎是整个人都狂热了起来,赵佶不停地嘶吼着,甚至把眼前的李纲都给喷的眼睛看不见了。
“既然不能,就闭嘴啊,别跟朕提什么军队的问题,难道你是想说朕的国策有错吗?”
“没错,确实有错啊,而且不是一般的错!”
“什……什么?”
一脸迷茫地看着眼前同样咆哮了起来的李纲,赵佶提起来的拳头也放了下去,整个人几乎瞬间就愣住了。
“太祖皇帝立下肺腑之言,唐代之藩镇割据祸国殃民,乃灭国之根本,王朝毁灭之因,因此,凡是大宋武将出身,绝不能掌握军政财三大权力!”
李纲几乎是死死地咬着牙,赵佶能清楚地听到眼前这个中年人的骨骼噼啪声,可想而知他是多么的愤怒,他只是吼道:“太祖之言,历代帝王均敬若神明,绝无对抗之理,而你为了驾驭董双,便推翻了此理!”
“若不是当初纵容董双,如何会滚雪球一般,隐患越积越大,到如今已经成了心腹之疾,大宋病入膏肓?!!”
说到这里,李纲的眼神也冷静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变得平和:“董双一个人自治,其他人自然认为朝廷软弱可欺,陛下若还是不明白,可知道安史之乱之始终?”
刹那间,赵佶几乎是猛地一颤,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闻焕章也好,那帮地方势力也好,绝对是,已经眼中没有朝廷了!
唐代的惨剧,将会重演么?
猛地跌到了地上,赵佶颤颤巍巍地抱住了脑袋,整个人都发抖了起来。
越想越觉得恐惧,赵佶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如今要抵抗王庆和田虎钟相,以及防备辽国西夏金人,早已经牵制了一大半的兵力。
而这一次,十几万精锐在山东一战全军覆没,而董双,又崛起为了和王庆等人一个规模的巨大威胁……
不,应该说是,整个天下,不次于金辽的,头号对手了!
当初用割土自治来笼络董双,还是出于驾驭他,使其为大宋所用的根本原因,想到这里,赵佶不禁又是一颤,不想如今,这个人已经借助这块根据地,彻底,掌控了整个山东!
“看样子,陛下你已经知道这个人的威胁程度了。”
看着瘫在地上抱着脑袋看向地面的赵佶,李纲只是冷笑一声:“臣可以负责任的说,董双这个人,虽然现在看上去威胁不会超过金辽……”
“待得它日,只需一个机缘,他必定会成为我们的灭亡者,成为,捅向大宋心脏的最后一把尖刀!”
“咔——嚓!”
炸雷声,猛地响起,就像要摧毁这个世道一般,将整个夜空和大殿映地透亮,宛如白昼一般,连赵佶那张恐惧的脸庞,也在雷光的映忖下,显得面目可憎。
“啊——”
几乎是猛地跳了起来,赵佶疯狂地抓住了李纲叫道:“丞相,朕不愿做千古罪人,朕不愿做亡国之帝,朕不能让祖宗后人来戳脊梁骨,说朕葬送了大宋万里河山,百余年国祚,千秋万代啊!”
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中年人,以及他那被汗水打的透湿的长发,在电光的照耀下越发狼狈,李纲也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把山东,割给董双吧。”
“你……你说什么?”
瞬间就惊呆了,赵佶抬起头颤颤巍巍地看向了李纲:“事情,难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
“除了这么做,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李纲沉声说道:“董双已经实际上占据山东,兵锋正盛,要是与他继续为敌,陛下是打算同时面对金辽和董双这个怪物吗?”
“如果陛下认为有损朝廷威严,就暂且设立一个都护府,让董双来治理山东地区。”李纲双手抱在胸前,在室内四处走动着,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道:“且看他的反应,再做接下来的调整。”
“莫非……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吗?”赵佶咬着牙说:“让西军去用最快的速度灭了董双,能有几分胜算?”
“我大宋北地没有丝毫屏障可言,西军一动,金人,辽人不需半月便可踏破太原东京。”
说完这句话,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挫败感,已经全然没有往日里帝王之气的皇帝,李纲也只是走到一旁悬挂在墙上的地图边,苦笑了一声说:“至于多久能赢,您觉得以这次这帮精锐的溃败速度,西军能在半个月内消灭董双么?”
“……”赵佶彻底颓废了下来,麻木地站在那里,望着天花板直出神,他只觉得全身的灵魂都好像被抽空了一般。
只剩下最原始的动力,在支撑着他,不至于就这么倒下。
“这是……挖肉补疮啊。”
沉默了半天,赵佶只是毫无感情地说着话:“他只要那一天不高兴,不还是一个火药库么?”
“可是,也只能选择留下这个火药库了,不然,我们下一刻就得粉身碎骨。”李纲的声音,远远地回荡在这片宽敞的大殿内,赵佶听着,也只是嘴角露出了几分苦笑。
“既然已经养虎为患了这么多年了,如今,也只能继续迁就他了。”李纲头也没回,只是看着地图上山东和江南的方位说:“不过,臣也有办法制约他。”
“丞相,有何良策,还请速速告知!”几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赵佶猛地扑了过来,抓着李纲的手臂摇晃着。
“让驻扎在徐州的韩世忠,监视和暗中制约董双。”
转过了身来看着赵佶,李纲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这个韩世忠,用兵可是不在岳鹏举之下,要是低估了他,就是董双也得吃大亏的,呵呵。”
“好,好……好啊,丞相之言,深通朕心。”
咧开嘴笑了起来,赵佶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安静下来,就像大彻大悟了一样,马上又开口了:“让张叔夜和程子明二人,移防到沧州和曹州,把董双,彻底封锁在山东!”
“让这个人,再也无法扩张,前进寸步!”
刹那间,李纲的目光剧烈颤抖了一下,明显能看到,一丝肯定的眼神,从他眼睛中散发了出来。
“这帮人,用来对付董双,无疑是白白送死,不过……”沉默了片刻,李纲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让他们去监视,和在大战来临时封锁董双,还是事半功倍的!”
“对了,陛下,知道臣为何不让西军出动么?”李纲顿了顿,又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密信来,沉声说道:“不只是刚说的那些,这是高太尉送来的,陛下可以看看。”
什么也没说,赵佶将信拿了过来一把撕开,随后,眼神从那张纸上快速扫过,额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很快,他的眼神就猛地一震,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双手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到了最后,赵佶脸上和手臂上的青筋都爆发般地开始跳动,他大吼一声,猛地将那封信给撕了个粉碎。
“呼,呼,呼……”
看着地上那散落一地的碎纸,赵佶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气疯了一般,胸中就像有一团火在烧似地,恨不得找个地方发泄个够。
“陛下,这下你知道了吧?”李纲冷笑道:“岳飞,也已经和董双搞在一块了,如今,西军内部,恐怕也得开始整顿了。”
“朕知道。”
沉默了半天,赵佶突然冷静了下来,昂起头来看向四周的时候,甚至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
“岳飞这个人,朕会叫人去料理他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赵佶一步步往屋外走去,没过多久,他就已经出了玄武大殿,来到了皇城广场上。
看着宽敞的广场,张着双臂仰天大笑了几声,赵佶维持着这个姿势,感受着柔和的细风从身体上吹拂而过的感觉。
“不过,这封信上最关键的,是这次讨伐董双这事的前因后果啊,没想到高俅,居然能把情报收集到这个地步。”赵佶说着,却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吴大学士的功劳。”
“陛下,恕臣冒昧。”李纲语气低沉地说道:“这个吴用,诡异多变,老谋深算,城府极深,连臣也完全看不透这个人,说实话,不可重用此人。”
“嗯,朕不会再犯董双这种错误了。”赵佶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就得开始秋后算账了吧?”这么说着,赵佶的嘴角逐渐蔓延起了一丝冷笑。
“陛下请便,叛徒自当处决,以正朝廷法度。”一个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赵佶的侧边。
“王重阳,你也来了。”瞟了瞟那个人的身影,赵佶只是随意地笑了笑:“那么,这次的行动,就交给“明穹”去做了。”
“谨尊圣命!”
黑衣人单膝一跪,双手抱拳说道。
“传令——在全国搜寻闻焕章的下落,但有发现者胆敢窝藏,全家处死!”
在开封这边陷入一片僵局的时候,齐州城,早已经开始举杯尽兴了。
众人打了两个多月的仗,好不容易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还夺取了整个山东,将互相对抗了多年的张叔夜和闻焕章两个死对头,彻底给赶了出去,可谓是欢天喜地。
此时,城内最大的酒楼天鹰楼内,气势异常恢宏,朱富自从听说闻焕章大败,官军覆灭后,思量再三,还是和攻破青州的曾涂一起来了齐州。
这短短五天的时间,他已经把天鹰楼打造的跟青州的天尊楼相差无几了,可以说从里到外,这座酒楼已经脱胎换骨,足以晋升为天下前列的水平了。
今天的酒席,也全部是他安排的。
而此时,在七楼,众人齐聚一堂,从下午就早已经喝开了,虽然如今已经是深夜,也没一个人有散去的意思。
“来来来,林教头,这次可得敬你一杯。”刘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笑着走到了林冲身边,搂着他的肩膀说:“要是没有你的神箭,我们恐怕都得死在那个盆地啊,你下次可得教教小弟是不……”
“哎,你小子酒量倒是不错,就是人太贱了吧?”孙立刚喝完了一大杯酒,看了看刘赟那桌,才大声笑着说:“你看看你这请了多少女人过来喝酒,信不信红玉回来了我们去告你几状啊?”
“你这厮,不老实点会死是吧?”刘赟笑骂着:“我就是喜欢,怎么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找几个小娘子陪着喝酒又怎么了?”
“是啊,大人,你这么英明神武,风流倜傥,我们伺候您是应该的嘛。”那些女人娇滴滴地笑着,刘赟更是笑了笑,毫不在意什么。
没过多久,刘赟先和林冲先碰了几杯,又说道:“对了,林教头,要不要尝尝这什么红酒,据说可是大哥特别酿制的。”
“算了,你们先喝吧。”
右手搭在桌上撑着脑袋,林冲望了望远处坐在窗户边一个人发呆的岳飞,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看,今天最难受的,还是岳飞兄弟吧。”
林冲这话一出,众人又沉默了下来。
“哎哎哎,我说各位,这么沉闷做什么,今天可是庆功宴啊兄弟。”刘赟走到了众人的中间,表情夸张地晃动着双臂笑道:“气氛欢快一点嘛,别想着那些破事了。”
“刘赟兄弟说的有道理。”
石宝在一旁明显已经醉的有点站不稳了,还是笑着说:“今天我们一醉方休,来来来,喝酒……”
然而,他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曾雪连忙从一旁走了上来,扶住了他的腰笑着说:“相公,听话,少喝点啊,回头奴家还得给你洗衣呢。”
“好好好,听娘子的,不喝了。”石宝笑着放下了酒杯,拿起筷子就准备夹菜。
“你看看,我就说了,上次的事解释清楚了,你们几个夫妻感情就好了吧?”刘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座回了席上,搂着身旁的一个少女笑着说。
“是啊。”
曾雪给石宝清理着酒杯和酒樽,一边语气沉重地说道:“自从知道是曾弄那厮多年前害死了我们全家,还把我们收养为女儿,给女真人卖命后,我们就已经和他划清关系了啊。”
“好了,姐,不说这事了。”曾霜走了过来,拍了拍曾雪的肩膀笑着说:“今天是庆功宴呢,你看看你相公命这么好,而燕郎他……”
说到这里,曾霜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知怎么就小声地哭了起来。
“妹妹,别伤心了,他会好起来的。”曾雪尽管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曾霜仍然是小声地抽泣着。
“哎呀,我说妹子,你来劝别人的,怎么自己倒哭起来了。”
杨再兴在远处听到了哭声,往这边看了看,笑着说道:“你放心,安神医已经说了不是吗,燕青他这几天就会醒过来的……哎呦谁啊!”
猛地转过头,杨再兴正想开骂,看清那个人的样貌后,只得把话硬是给憋了回去。
“你这人情商怎么这么低啊!”曾风看着眼前的杨再兴,气的直接拧住了他的耳朵骂着:“老娘嫁给你这么个白痴,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哎呦娘子大人,你说你这么漂亮,就不能少生点气吗?”杨再兴捂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叫着:“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杨再兴的惨状,刘赟笑的直拍桌子,“之前不是还说对她们没兴趣吗,这回怎么又变妻管严了?”
“看看,还是我娘子好……”
刘赟刚说着,就准备搭着附近少女的肩膀继续喝酒,然而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相……公大人……”几乎是故意拖长着音调,刘赟被那道声音惊地差点跳了起来。
“人家晚回来了几天,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嘛?”笑着来到了刘赟眼前,梁红玉脸上似笑非笑着:“看样子,你这没有我的时候,也挺舒服吗?”
“哪……哪有……娘子,你不在的日子,我可是天天做梦都想着你呢……”刘赟勉强地笑着,眼角却往附近的楼道处瞟了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