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娟听到“不是无耻”时,便猛然转过身来,面色阴寒道:“你说!”
方七斗见事有转机,却突然犹豫起来,在原地踱了几步、焦急地不知从哪句说起。唐娟见他这般,以为又是缓兵之计,便扭头要走。
方七斗情急之下大声道:“我幼时便见过你……”
唐娟转了一半的身体,陡然僵住了。
“幼时……自己幼时,洛阳唐氏是何等的门庭繁盛、人丁兴旺……只是到得如今,怕是活下来的、也只剩自己一个孤女了……”
她这样想着,眼中瞬间涌出悲戚之色,但在旁人面前,却一闪而逝,似乎这悲戚从未出现过一般。
方七斗接着道:“唐门大族,出自蜀中。后开枝散叶,亦有许多旁支,或擅长暗器、或擅长用毒、或擅长阵法、或擅长掌法、或擅长机关术。那时我才六七岁,随爹娘去你唐府拜访,你便穿着一件浅紫的诃子裙,在堂院中作投壶之戏。我那时便要过去找你玩耍,爹却怕失了礼数、把我拉回去了。”方七斗声音有些沉郁,“我那时便跟娘亲说,‘这个唐家小妹妹好生亲切,我若长大,必要娶她’。后来这事,每每被族中叔伯兄弟说起,便传成了一件笑谈。”
唐娟凄然道:“是啊,洛阳唐氏,如今却也……灰飞烟灭了。只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便是当年的唐家小妹……”
方七斗亦黯然道:“洛阳唐氏擅机关之术,当年蓟州之乱,一家勇烈全都守城殉国。我方氏本也有许多叔伯弟兄,却也在蓟州贼兵屠城之时、凋落殆尽,如今剩下的也只是苟活之人……我能认出你,只是因为看到你耳边的那颗朱砂痣,而且……你恰好姓唐。”
唐娟心中疼痛,初时对方七斗的那份厌恶之感,却淡下去许多。也许正是这算不得认识的认识、以及不像是重逢的重逢,让两人之间仅有的一丝关联,顿时有了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方七斗叹了口气:“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两道时,我方家才从外地逃难回来。绕到你唐府去看时,却只剩下一片瓦砾。后来打听到你唐氏在守城时,被贼兵满门屠尽,心中只是惋惜。直到……直到那天在麟迹观前,终于才认出了你。”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彼此相同的记忆中,却都是一般的惨痛。
两人进了徽安门,又顺着高大宫墙一路南行,又回到承福门附近时,唐娟才面色平静道:“方师兄,我入观之时,便已受戒,此生只在道尊面前虔诚修道。你若还顾念幼时相识之谊,便请自重,勿再起非分之想。总之……我们就此别过吧!”
方七斗再无话可说,只是呆呆看着唐娟,步步行远。纤瘦孤独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温吞刺眼的日光下,终于在那红土夯筑的坊墙转角、瞬间消失。
日影渐斜,方七斗凝望的身躯,在地上拉出修长的一道影子,在承福坊的夯土墙上折成两段。而这往日里清瘦俊逸的身形,恍然间、又透出形销骨立的惆怅。
几道身影远远地盯了他半晌,此时便无声无息地向他围了过来。其中一人陡然挥出两只圆滚滚的东西,朝着方七斗的天灵盖猛砸下来。
方七斗仿佛脑后生双目,蓦地平移出两尺距离,险险避开这一下攻击,口中轻喝:“程四儿,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敢和我动手,当真是班门弄斧!”这出手之人,却是“洛中七侠”中的“降魔锤”程四儿。
程四儿一击不中,便躲到了“破天枪”丘除安身后,笑嘻嘻地道:“方大哥英明神武、武功盖世、世间无敌……接下来怎么说来着?丘二哥,烦给提个醒!”
丘除安反手给了程四儿一个暴栗,笑道:“武功稀松平常也就罢了,嘴上功夫也是一无是处!白跟方大哥这么久,一点文采风流都没学会。唉!朽木不可雕也!”
“头陀疯棍”赵三刀却是笑呵呵地走了上来:“方大哥,兄弟们跟你半天了。刚才说话那个女道士,就是前几日你说的镜希子师妹吧?果然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大哥眼中素来无凡品,兄弟们佩服!”
程四儿见大哥没追究那两锤,便也壮着胆子凑过来道:“那大哥为何在此失魂落魄?让兄弟们看了半天,好生心疼……”程四儿尚未说完,赵三刀便一脸凶相瞪了过来,吓得程四儿把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方七斗罕见地摇摇头:“大哥,今天栽了……栽在镜希子师妹手上了……”
赵三刀慌乱地在方七斗身上一通乱摸:“方大哥,那女道士伤到你哪里了、重不重?要不要去找个郎中看看……还是你有什么话、要转告方世伯和婶婶的,做兄弟的一定带到!”
丘除安也皱着眉头冲了上来,又是一个暴栗打在赵三刀头上:“乱七八糟……方大哥伤到心里了。你要想帮大哥治这心病,晚上便把那镜希子师妹绑来、送到方大哥府上,包管百病全消!”
方七斗本来低迷的情绪,被这几个混账一搅,顿时浮躁起来,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忍不住一人头上拍了一记:“镜希子师妹受了戒,要做一辈子道姑。我是无法可想了,你们几个还敢过来添乱?不行,把头都伸过来!让我再敲几下……”
程四儿忽然捂着头大叫:“别打!方大哥别打!道姑又不是尼姑,没说过不许嫁人么?就算戒律森严,又不是一锤子买卖,总还可以还俗的嘛!尼姑尚且思凡,道姑找个道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方七斗闻言,顿时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伸手在程四儿脑袋上抹了几抹,笑逐颜开道:“妙!妙!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就这么办!明日去找元夷子,叫她给镜希子先还个俗,再徐徐图之……走了弟兄们!去鹤殇酒肆,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