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防,第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兵募,大都会是这样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而只有见血见得多了,兵募们才能真的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一旦上了疆场,也才真正会有视死如归的觉悟……
但,那是疆场!此刻见杨朝夕竟也这般,方七斗心中还是长长一声叹息,连忙向丘老二、赵老三使了个眼色。
丘老二略一迟疑,才从杨朝夕侧后方慢慢靠上,想要扶住他愈发踉跄的身体。
却不料杨朝夕竟似背后生眼一般、蓦地转过身来,嘿嘿一笑:“关虎儿,你要和我捉迷藏么?怎么不叫上林儿妹子一起……是了,定是牛庞儿那厮使坏,又把林儿妹子惹哭了。看我不教训他……”
丘老二莫名其妙,不知这杨兄弟东拉西扯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本来已经扬起来一只手、要将他敲晕,好带回去医治。此刻只能临机变招、尴尬地挠着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杨朝夕却又变换出诧异的表情:“关虎儿,你这铠甲哪来的?还有这横刀……莫不是又将关世伯藏的铠甲偷出来玩?当心回头他打你屁股……嘿嘿!你看上去真傻……哎呦!”
杨朝夕诧异的表情陡然僵住,接着便直挺挺地、仰面倒下。丘老二正欲惊呼一声,却见赵老三已在后面稳稳扶住了杨朝夕,露
出那他张憨厚中带着些瘆人的大脸。
方七斗如释重负,摆摆手道:“老二、老三,你们俩先把杨师弟送回我方宅,请个郎中来看看!银子找我娘子讨要便可,不须你们出。我忙完这边善后之事,便回去看他。”
丘老二、杨老三抱拳行礼,一齐笑道:“好说、好说。方队正宽心!属下必将杨兄弟送到。”
方七斗一人踹了一脚、笑骂道:“油嘴滑舌!快去!”
通远渠横贯时邕坊,渠岸边长着许多野生的榆树。
暮春时节,一挂挂发白的榆钱缀满树梢头,随着一股一股的热风上下摇动。
偶尔“哗啦啦”一阵风响,许多熟透的榆钱,便翻转着浑圆的身体,洋洋洒洒、急如雨下。有的颇为淘气,被风凌空一抛,便顺着风遁走的方向、追赶而去。
渠岸上往来忙碌的兵募,正将尚有气息脉象的游侠和虎贲卫抬放在马上,又用绳索捆好、防止被军马甩下来。却浑然未觉,渠岸边的一株高大的榆树上,正伏着一道丽影。
这丽影不知是一直便在、还是刚来不久。方才有几阵“榆钱雨”,便是她挪动身体时造成的。树下的兵募,却还以为是寻常景况。
“洛中七侠”从带兵赶来、陡然勒马,到与杨朝夕见面、相谈甚欢……整个过程都被她看在眼里,却始终无动于衷。
直到杨朝夕倦意袭来、开始胡言乱语时,她才稍微挺了挺身子,一双凤眸中,竟也透出几丝担忧之色。双足微微发力,似乎便要一举冲上、将他带走。
此时却见“洛中七侠”中的两人忽然出手,将杨朝夕直接敲晕,又安放在牵来马匹上,担忧之色才渐渐褪去。唇角逐渐翘起动人的弧度,喃喃自语道:“小道士、没死便好,不然可就不好玩了。”
自语声落,这丽影竟自行消散,仿佛从未来过。只有风穿过枝叶、又摘下许多榆钱……
太微宫中,殿宇连甍。
繁复而华美的莲华纹饰,以金粉和五色漆为载体、出现在雕梁和藻井之上,显出别样的庄严。
玄元庙附近,那耸着银杏古木的院落中,风过叶鸣的声响,更衬托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幽寂和超然。
少有人惊扰的正堂内,一声怒斥、瞬间将这里的寂静击得粉碎:“滚!你这成日游手好闲的废物!竟好意思张口、叫我去帮你保媒?!那崔府是什么人家?你以为你高攀得起?!
我荐你过去做个幕僚,是盼你收收心、本分做些事情,不至于将来饿死。你竟还蹬鼻子上脸,妄想娶崔家嫡女!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什么德行!”
一个华服公子正梗着脖子,不服气道:“他崔家是名门望族,咱们王氏便不算高门大户么?凭什么元季能可以提亲、我便不能……”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那华服公子忽觉自己说漏了什么,连忙住口。
然而,却已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