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为屏,白石成榻。赤日当烛,黄尘作纱。
东丘之下,祆教教众皆是白巾遮面,内着回纥衣装、外罩各色莲蓬衣。护教法王环拱圣姑,圣女小蛮面丘而立,三祠麻葛紧随其后,传教圣使一字排开,百余教徒列如军阵。
腰束圣带、臂缚细囊、套着正道衫的群丐,在各自掌钵带引下,列在一旁,充作“掮尸客”。默默观瞧着祆教圣葬之礼,心中虽觉怪异,却无一人出声。
丘下一派肃穆,鸟兽纷纷噤声。只有风划过山岩、涌上寂静之塔,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众人默立良久,才听一道亢然清冷的女声响起,字字句句、落珠可闻,却是圣姑柳晓暮:“神主阿胡拉庇佑!先知锁落雅诗得降恩逝者!十五日一战,我教圣徒沐光浴血、除恶诛邪,护持圣女驾临神都。此我祆教谕化中土、广弘圣道,祛除恶灵、善兴之兆。亦告示我教中人匡正欲念、规箴言行,传‘三善’教旨,播清净之仪。
然恶神安哥拉潜于暗影、藏于黑渊,祸世作恶、贼心不死!驱役恶人,阻我善道,杀我圣徒、曝尸露骨!有赤水护法、征讨使、尚膳使、崇文使、司规使,力竭而死!又有双戈卫、百合卫、潜蛟卫、铁索卫、金剪卫、秤杆卫、连枷棍卫等过半教众,血尽而亡!凡二百七十八人,今收其衣冠骸骨、至于东丘,将行圣葬之礼,上禀胡天,下慰亲族。仪官何在?”
此时,圣女小蛮莲步庄重、粉面肃然,行至圣姑身侧,拢手作焰道:“莎伊拉·沃西,代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行仪官之职。”言毕转头,看向三祠麻葛道,“修善祠麻葛康赛因,唱念诔辞。”
麻葛康赛因肃颜而出,手捧玉简,朗声诵道:
“神主降旨,显化辞章;寄言逝者,勿悔勿伤。
除衣剥靴,圣水涤荡;葆吾善灵,捐弃皮囊。
石函相托,神犬凝望;登丘入塔,身往仙堂。
托身灵鹫,拆骨析肉。乘翼飞升,善灵不朽。
骨骸寂静,雨化东丘。寄语来者,虔心无愁!”
诔辞诵罢,小蛮又道:“会节祠麻葛米纳朴,领众教徒诵《阿魏斯塔》经。”
麻葛米纳朴也缓步而出,双手打开一道经折,带着丘下数百教众,唱诵了一段《阿魏斯塔》经经文。音声晦涩,佶屈聱牙,却在天地间响彻。群丐们半句也没听懂,但久在城中行乞,却都知道这是粟特语。
诵经声许久方歇。小蛮再度抬眸道:“立德祠麻葛石塔礼,率众教徒向逝者行悼礼。”
“玛古!”
麻葛石塔礼闻言应下,果断走出。面向群丐看护的尸身,单膝跪下,拢手作焰、高举过顶,沉声吼道,“三界众灵、奉吾神主。除恶布善,泽被王土。圣火熊熊,荡尽邪物。解吾万民,脱离诸苦!”
数百教众受其感召,也纷纷单膝跪下,拢手作焰,举过头顶。将这段烂熟于心的颂词、一遍遍唱诵出来。
许多人眼眶通红、声带哽咽,却是有父兄子嗣、挚友亲朋的尸身,便在那陈列的二百七十八具尸身之中。因祆教葬俗不同汉民,只许遥祝目送、却不能伏尸痛哭。故而这些教徒,纵然热泪满腮,却无一人冲上前来、似汉民那般瞻仰遗容。
颂词虽短,却不知唱诵过多少遍后、才渐渐止住。
小蛮似受气氛所感,也是美眸微红,强忍着鼻头酸涩之意道:“掮尸客,代逝者除去衣物,奉圣水涤身,令诸秽不染!”
充作“掮尸客”的乞儿帮帮众,早得了各自掌钵嘱咐,牵来几架水车。又各自领了木桶,自水车中接下浑黄难闻的“圣水”。接着两人一队,分至一具具尸身前,依旧套着细囊,不论男尸女尸,一概将衣袍、靴履、冠巾、义髻等物尽数除去,露出赤条条、硬邦邦的身体。
旋即,掮尸客们用手巾蘸了“圣水”,在尸身上擦洗起来,污浊的圣水、混着血水流淌下来,浸湿了下面的石板。腐臭之气似乎没初时那般浓烈,却额外增加了牛棚马圈的那股气味,挥之不去,弥散四方。
但祆教教众心中只有悲痛,反而对此无动于衷。
小蛮声音微带沙哑:“传教圣使……带神犬、驱邪神!尸身无垢,登丘入塔!”
“玛古——!”
六道声音齐齐应下。却是光明、公平、奉德、慕道、圣言、宣仪六位传教圣使,各牵着一头健硕黑犬,向停尸之处而来。
东丘之下有一道石径,直连丘顶石阶。六头黑犬蹲坐石阶两侧,颤着舌头,黑瞳幽邃,犬牙森森,直勾勾盯着忙碌的掮尸客们。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掮尸客每清洗完一具尸身,便有其他掮尸客将这尸身抬走、安放在一方浅浅的石函中。这石函长逾八尺、宽约三尺,总有数百斤重,须六人合力、方可抬起。石函四面皆安装了铁臂,便是供掮尸客抬举所用。
丘下只有十余方这样的石函。掮尸客自行组合,比较瘦弱的负责清洗尸身,有些膂力的负责抬函“掮尸”。
小蛮望着群丐中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微不可察地、漾起一抹笑意。待转过头去,却见柳晓暮正揶揄地盯着她,不禁双颊微热。
当一具尸身放入石函,被六个掮尸客抬起、沿着石径登丘时,六头黑犬便将目光投注在石函上,宛如神明凝视,叫人心神俱颤。似乎犬视过后,藏在尸身上的恶灵便会无所遁形、望风而逃。
圣葬之礼,严谨而漫长。掮尸客们忙上忙下、不可开交,祆教众人寂然无声,没有半分不耐之色。
忽然一声犬吠响起,刺破寂静。
很快,六头黑犬接二连三、狂吠起来,个个壮怀激烈,如临大敌。
众人循着犬头所向望去,却见一片烟尘在城墙外腾起。接着便是蹄声连踏,由远及近,由轻渐重,宛如滚滚闷雷,动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