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轻咳，凌非尘从座位上站起来，今天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袖口衣领描着金色丝线的青色道袍，金簪别顶，头发梳理得一根不乱，三缕墨髯垂在胸口，整个显得庄严肃穆。他缓步走到供桌前，看了看底下跪坐着的少年们，道：“尔等如今已经是浩然观弟子，以后当严守本派戒律，时时自醒，不可稍有懈怠。若有人肆意妄为，违反了戒律，虽为我的弟子亦严惩不贷，轻则受鞭刑，面壁思过，重则收回道术，逐出山门，尔等可知否？”</p>
底下新入门的弟子们齐齐应道：“遵掌门训示。”</p>
凌非尘的目光这才柔和下来，在众人脸上扫视一番。目光在顾临凡和那少年身上微微停顿一下，忽然微微一笑，道：“尔等当中，有贵有贱，有贫有富，有的是居于此山下的乡民，有的却是自数千里外一路披荆斩棘，坎坷跋涉才来到本派，容贫道在此多问一句：尔等辛苦求道，却是否有人知道，何为道？”</p>
这话出口，四下里一片寂静，不但是底下跪着的少年们，连两旁的非字辈道人也是面露诧异之色：之前数次收徒大典之时，可没有这一个环节，不知今日掌门临时起意有此一问，到底有什么深刻含义。当下各自沉默不语，却齐齐将目光投向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听他们如何应答。</p>
底下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回答。而凌非尘也不着急，倒剪双手，慈和地微笑地静静看着这些少年们。</p>
“呵呵，看来这一问却是有些难以回答了。那么贫道换一个问题：尔等为何要修道？”</p>
隔了片刻，只见前面一个面容憨厚的少年结结巴巴道：“我，我是山下李家集的人。我，我以前偶尔见到山上的道长们踩着剑在天上飞，好厉害的样子，所以想学一学。”话未说完，额头上已经流下汗来。</p>
他结结巴巴的还未说完，底下不少少年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脸上腾地一红，赶紧将头低下。</p>
也许是受了他的鼓励，过了一会儿，又有其他少年陆续开口道：“我们村子去过一个道士，卖给村民们符水治病，一份符水要五两银子，我想学这个，挣了钱能够过好日子。”</p>
“我们那里有妖怪，我想学了法术回去把妖怪杀了。”</p>
“我学会了道法，就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了。”</p>
“俺，俺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人说这里管饭，俺就来了……”</p>
这些人说法不一，有的还算回答得中规中矩，有的答案却是荒诞离奇，尤其是那个为了吃上饱饭而上山拜师的，更是令众人心中发笑。</p>
顾临凡身旁少年却只是冷笑，看向这些少年的目光中有几分不屑。眼看众人回答的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胸无大志，竟然为了这些不值一提的事情变来拜师修行？修道自然是为了习得无上道法，得道成仙，长生不老，脱离轮回之苦，于天地间逍遥，难道还有别的理由不成？掌门，我说得可对吗？”</p>
凌非尘却只是淡笑不语，不置一词，点头示意顾临凡开口。</p>
顾临凡却是一愣：他刚才听那许多人修道的理由，只觉得其中有些甚为好笑，可临到自己的时候，却脑中一片空白：我修道又究竟是为了什么？</p>
他下意识的看了孙必雷一眼，想了半晌，才道：“我是为了活下去。”</p>
不修道，就会被鬼气侵蚀，这便是顾临凡此时修道的最根本原因。</p>
身旁那少年立刻嗤的一声笑出来，声音不大，在这四下安安静静的大殿中却格外刺耳。</p>
凌非尘还是微笑着，不置可否，示意后面的少年开口回答。</p>
等到众人都回答完毕，凌非尘才道：“你们各自修道的理由，有的是要靠道术赚取钱财，有的是要斩妖除魔扶危济困，有的心怀大志要脱离轮回之苦，有的却只想活命，”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缓缓道：“这么多理由，究竟哪个对？哪个错？”</p>
不单是底下的少年们，连观礼的其他浩然观弟子们也齐齐竖起耳朵，等待着掌门解惑，生怕遗漏了一个字。</p>
眼看众人如此专注的样子，凌非尘却是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道：“老实说，谁对谁错，我也无法回答。”</p>
这个回答立刻招来一阵轻轻的议论声音。</p>
顾临凡身边少年睁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放在膝上的拳头暗自捏了捏。</p>
“贫道凌非尘，初次踏入浩然观山门时，还和你们一样，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当时所求，也如你们当中一些人一般，只是曾看到有修道人御剑行空，心中向往羡慕之极，所以不顾家人劝阻，一个小小少年步行十数日，登山求道。”</p>
“时光荏苒，如今贫道修行已经百二十年。这一百多年来，贫道每日里修道习剑，存神练气，从未懈怠。一百多年中，三万六千次日夜轮转，观红日东升西落，看庭前花谢花开，心中所得越多，疑惑也就越多。数十年前，贫道下山回了一次家乡，手扶着亲人墓碑，一时间竟然心帜摇动：自己抛下家中父母，告别童年伙伴，孤自一人苦修百年，青灯之下，唯有一袭道袍，一卷道经相伴，到底值不值？”</p>
“回到观中，贫道每每夜不能寐，盘坐于峰巅，仰望浩瀚星空，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苦苦思索，终于有一日仰天一笑，豁然而悟，从此修为大进，五年后，便被上代掌门传了掌门之位。”</p>
“而今日，尔等的心境便如百年前的我一般无二，见你们，便如见到当年的我一般。</p>
为何修道？何为道？这个问题，贫道无法回答，在场各位师兄师弟也无法回答，甚至修为远比我们高深的各位前辈亦无法回答。因为我们也只是在修行之路上苦苦攀登的旅者，不过比你们先走几步而已。我们是尔等的探路者，是你们的导师，却不应该是你们的方向和目标。我们的道，未必是你们将来要行的道。”</p>
“大道悬于九天之上，藏于浩瀚星辰之间，吾等修行之辈，当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而求索。贫道希望，终有一日，你们也会站立在万峰之巅，仰首星空，一笑而悟，那时候，不需他人指点，尔等自然寻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p>
这，便是今日贫道对于何为道，为何修道的回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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