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一结束,学生们就离校了,三天后再来校领取通知书。【】有平日里不学习的学生,这会儿慌了神,到任课老师办公室里,央求老师在改试卷时给他多打几分,以免因分数太少而受到爹娘的打骂。他们不敢不把通知书拿回家给爹娘看,没有通知书,同样会受到打骂。秦岭严厉拒绝了几个男生的这种荒唐的祈求,不想却招致秦芳的一番说教。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已很有一些世俗的圆滑了,在秦怡那件事上,她汲取了不少教训,她告诉秦岭,那些学生都是学混子,不是来学习的,是混日子的,平日里在班里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连班主任黄炳新都拿他们没办法,又何必跟他们太较真,自找不利亮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要是把他们逼急了,可是不太好呀。</p>
秦岭听了她的话,很严肃的对她说:“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跟他们了,平时不学习,到考试结束后找老师通融通融,正八分呢给八十分,还有啥公平公正可言!还有啥为人的原则可言!这样做,不是对他们好,而是害他们!这会儿给他们加了分,等到暑假开学,升入到二年级,他们更加的肆意妄为不学习了,反正考试完给老师一说就管加分,想要多少分就能得多少分,还学个啥习呀!想加分还不容易,动动笔尖的事儿,可是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就是对我和他们的不负责任,就是丧失了作为一个老师最起码的原则和道德,就是对他们的纵容和姑息!我知道他们未能如愿一定会骂我,甚至找我麻烦,但是我宁愿他们这会儿骂我,也比他们踏入社会后啥时候讲起这事儿啥时候骂我强!”</p>
秦芳没言语,可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我帮你改卷子,你不叫,你非得自个改,显得你工作认真,你睁开眼看看,有几个老师是自个趴那儿改卷子的,王全中把卷子扔给几个女生,跑去打麻将了,就连冯老师也是让学生改的,她跟刘(克峰)老师还有蒋(柳明)老师在连老师屋里打扑克哩,他们都没你认真,可是他们都去旅游哩!”由于这次考试不具有竞赛的性质,也即是不作为评估老师教绩优劣的依据,只是为了给这个学期画上一个句号,给政府及社会一个交代,因而尽管从县教委到乡教研室再到学校都认真组织十分重视(看上去是这样的),但广大老师们却很难像对待竞赛考试那样严肃认真的对待它,都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轻松感,甚至还有老师怨声载道,说它是劳民伤财。秦岭给她气得乐了,他瞅着这个妹妹,笑道:“我管别人干啥,做好自己的工作,这是我的本分!”</p>
秦芳说:“谁叫你管别人了,我是想说,你也该跟他们学学,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有时候太认真了也不好,要学会干眼皮子活,你看王全中,校长面前表现得可积极,有学生要帮他改卷子,他把那学生吵得摸不着北,可是离了校长的眼,就让那学生找几个学生到他办公室里关住门改卷子去了,人家还在校长跟前落了个好名声,还没改一道题,你再看看你,闷声不响的搁屋里改卷子,谁看见了呀,谁也没看见,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是我帮你改的哩!”还真被她说中了,当他拿着分数单去给黄炳新送去时,王恒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你咋改真快,是不是秦芳帮你改了?”听了他这话,秦岭就觉得心里面像塞了一块大石头。</p>
当时他正跟黄炳新的老婆王春燕、王全中和田慧敏坐在黄炳新门前的大桐树下的阴凉里打麻将——操场南面有三个家属院和一个学生伙房,学生伙房位于最西边,紧靠直河,黄炳新一家三口住在学生伙房东面的家属院里,这个院子里共有面向西的瓦房六间,另有面向东的小灶屋三间,看情形原本是要住三家的,但现如今只住着黄炳新和王继忠两家,黄炳新占据了北面的三间瓦房和小灶屋,中间那间小灶屋为两家人共同使用,各占一半搁放煤球了,在黄炳新家的小灶屋北面,院墙的南面,有一片空地,生长着一棵大桐树,树身有一搂粗,树冠庞大,枝叶繁茂,很是阴凉,又有从院门口吹进来的风,正是炎炎夏日里打麻将的好所在——黄炳新坐在老婆身边,一边漫不经意的改试卷,一边观看老婆打麻将,为老婆支招,告诉她哪张牌能打哪张牌不能打;田慧敏的身边也坐着一个男人,他便是田慧敏的丈夫赵留成,他在县棉纺厂上班,是一名普通工人,他皱着眉,吸着烟,见老婆打出一张臭牌,气得咳一声,仅此而已;还有一位看客,便是这个院子里的另一家的女主人,王继忠的老婆赵自芳,她长着一张骇人的马脸,嘴唇厚得向外翻着,大概自觉这幅尊容太吓人了,恐怕吓坏了胆小的学生,病休在家,但也有一个管理男生寝室的闲差——男生们一般都有较大的胆子——她坐在王春燕的另一边,咔吧咔吧的嗑瓜子,那声音听上去好像耗子啃咬什么东西似的。</p>
黄炳新接过成绩单,要给秦岭搬凳子。秦岭没让他搬,歪好站了一站,转身离开了。他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里,顺便把秦芳送回去,这半年来一直带着她来往于学校和家之间,若不把她安全送到家里,总感觉不踏实,好像一件重要的任务没完成似的。他穿过操场,走进牌坊门,拐过月亮门,见校长打会议室里出来,便停下脚步问道:“校长,去哪儿旅游啊?”王庆喜脚步不停道:“伟大的首都北京。不到长城非好汉,到了长城不一定是好汉。”秦岭还想问他啥时间出发,见他拐过月亮门去了,只好作罢,一面想反正过两天还得来,那时再问他也不迟,一面走回到体育器材室,见秦芳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有心让她睡觉,又怕耽误回家,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把她喊醒了,催促她快点收拾东西。</p>
秦芳揉揉眼,打个哈欠问:“收拾东西干啥?”秦岭说:“回家呀!赶紧去收拾,再耽误会儿,天黑了也到不家。”秦芳说:“后天还得拿通知书哩,等拿了通知书再回家。”秦岭说:“你就不用在这儿等着拿了,我给你捎回去。”秦芳说:“也中,只是这会儿回家是不是有点晚了,太阳可是快落了哩,我再收拾收拾东西,到家啥时候了呀!要不明天再回家吧,我老早的起来收拾东西,不耽误搁家里吃晌午饭。”秦岭说:“你有多少东西呀,到寝室里把蒲席一卷抱过来不就完了么,快点去!”秦芳说:“你说得轻巧,你去给我抱个试试!”</p>
秦岭说:“咦,我发现你越来越懒了!又不是冬天,有铺有盖还有压风,一大堆抱不动,就一张蒲席一条被单,就算再加上枕头,也没有二斤重,还抱不动了!”秦芳说:“你去抱呗,又没人拦着你!”秦岭无奈道:“那你收拾书,我去给你抱。”说着,去女生寝室,见锁着门,只得空手而回。没进屋就说:“把钥匙给我。”秦芳明知他是给她寝室的钥匙,却故意打岔道:“你不是有钥匙么?”秦岭说:“我咋会有女生寝室的钥匙哩!”秦芳说:“我也没有,要不等拿钥匙的回来再抱吧。”秦岭说:“不等了,先搁寝室里吧。你收拾好了没?”秦芳说:“还没收拾呢,都拿啥书呀?”秦岭说:“光把主课拿回去就中了,语文数学英语,其他的不用拿了。”秦芳说:“噢,那你先帮我把语数外找出来,我去趟厕所。”说罢,出去了。</p>
秦岭给她找出语数外,装进了她的书包里,又把自行车推出去,单等她上完厕所回来一起回家,可是短等长等就是等不回来她了,眼瞅着太阳滑向了教师伙房的后面,还不见她回来,不免心中着急,一面咕哝着“掉茅缸里了是咋地”,一面走到月亮门外,先往北望了一眼,又往南看,只见四个穿短袖衬衫大裤头的半大橛儿围着旗杆台子仰脸往上看,不由得也往上看去,但见那面褪了色的红旗不知何时裂开了,像是给谁拿手撕扯的一般——在秦岭的印象中,这面红旗始终都在旗杆顶上,再好的布料也经受不起长时间的风刮日晒雨淋——心中十分难受,暗想是该换一面新的红旗了。随即又想,即便换一面新的红旗,如果仍旧没人关心她爱护她,那面她的命运将仍是如此。不过还是要换的,就像老话说的那样,不能因为害怕噎就不吃饭了。问题是谁来换。</p>
他想到了校长,这是很自然的,校长嘛,一校之长,学校里的大事小情都归他管。只是这会儿校长不在会议室里,他自打出去,一直没回来,但会议室的门是开着的,想必他没走远,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回来的路上呢。果不其然,就在秦岭一念未了的时候,校长的身影出现在了牌坊门外。秦岭忙迎着他走过去,一面说:“校长,您看那红旗,都烂了,颜色也不鲜艳了,是不是该换一面新的了?”王庆喜回头望了一眼红旗说:“那是你的事儿,你别忘了,你的工作就是哪儿该修了修修,哪儿该换了换换,它都烂了,你咋才看见哩!”秦岭一时语塞。王庆喜又说:“去把它降下来,搁那儿飘着净影响咱学校的脸面!”</p>
秦岭应一声,走向旗杆台子。此时那四个半大橛儿已不知去向了。他轻轻一跃,跳到台子上,解开拴在旗杆上的拉绳,将红旗降下来了。再看那旗杆顶,空荡荡的映着落日的红光,很有一种凄凉惨淡的景象,而南面教研室上空的那面红旗也似乎顷刻间暗淡的神色。他觉得那顶上就应该有红旗迎风招展。他拿着这面糟了的红旗来到会议室门口,问正冲门口坐在连椅上剔牙的王庆喜说:“校长,这面旗搁哪儿?”王庆喜说:“拿你屋去吧。”秦岭说:“好。那去哪儿再做一面红旗?”王庆喜说:“到集上布店里一说做红旗,人家就明白了。”秦岭说:“那我这就去布店,争取今晚上把红旗升上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