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关的前一个月,阿春婆就非常细致地、反反复复地把踏斗清洗干净,石槽里的每一层纹理都擦洗得发亮,才放心地把踏斗交给我们去打米粉。
一家一家轮流着踩踏斗,这都是事先预约和安排好的。偏远山乡的父老乡亲们虽然散漫拖沓惯了,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和组织纪律性,但这时候却是极守约定的,绝没有插队和抱怨的情况。人们在屋里嚇呲嚇呲地踩踏斗,阿春婆也忙个不停地在边上帮着上米、装粉,端茶水,整整一个月,脸上堆满了欢愉和满足。这个时候,她是绝不会骂人的,整整一个月,是阿春婆最忙碌、最开心的时候,也是人们对她笑脸相迎、谢字满口的时刻。
另一家的踏斗是要收取费用的,具体多少钱碾一斤米粉,我是忘记了,也许我从来也没有去关心过。因为,我们都是免费使用阿春婆家的踏斗,不管是谁,亲的疏的、远的近的、骂过的没骂过的,只要你能来,能依约定排队等候,阿春婆便会笑脸相迎。
朴实的乡亲们也不矫情,年年免费年年来。在炸好果子后,第一时间端一碗送过来,口里说着请阿春婆品尝指点。阿春婆也不推辞,笑吟吟地收下。阿春婆自家是不用炸果子的,但她家年年有着吃不完的炸果子,各色形状,香甜咸辣,松软硬脆,各种口味都有。村里的顽童、半大小子,甚至是大人们,在收割早稻之前,总爱在阿春婆家蹭炸果子吃。阿春婆也因此成为了评定谁家果子好差的最高权威,谁家果子炸得如何如何,阿春婆点评起来一五一十的,如数家珍,甚至在与人对骂中还把此事拎出来,挖苦对方连果子都炸成了石头,还有能耐和胆子来跟她对骂。被骂的人也并不记恨在心,年年依旧来阿春婆家踩踏斗打米粉,依旧端上满满的一大碗炸米果,谦虚地说道,请阿春婆品尝指点。
其实,阿春婆是个苦命的可怜人。在千年古镇卢镇出生,住在石板街上,家境富裕,因为是女孩子,虽然没有上过学,也是从小娇生惯养,从没有干过力气活。阴差阳错,竟嫁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阿春婆硬是从头学起,犁耙锄头、刀砍火烧、肩挑手扛,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种田好手。阿春婆婚后只生了一个儿子,没几年丈夫阿盛爷爷便去世了。阿春婆那时才刚刚30岁,一人拉扯儿子长大,本以为苦尽甘来,晚年会有依靠,谁知道老天不开眼。儿子、儿媳在一次开山炸石中发生意外,当场身亡,留下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的小孩。阿春婆抹干眼泪,扛起了抚养两个孙子的重任。
时光匆匆,岁月无痕。阿春婆的两个孙子也成家立业了,阿春婆开心地抱上了曾孙子,顺理成章地做起了太婆婆。
阿春婆老了,满脸皱纹,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一起,腰也弯成了一只大虾公。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大嗓门,说话虽然有些漏风,含混不清,但骂声依旧尖锐刺耳。不过,家乡的原野也像阿春婆那样,一年不如一年的老去,渐渐地成了荒芜一片,茅草比人还高,鸡鸭牛羊之类的已经难得看见它们的踪影了,乡野邻里之间,早就没有了鸡飞狗跳的那些往年陈事。
母亲每次给我打电话,总要为阿春婆叹息流泪,在愤懑不平中为阿春婆祈祷祝福。天下哪有这样的孙媳妇,阿春婆辛苦一辈子拉扯大了孙子,抱上了曾孙子,竟然只换来孙媳妇一句要吃饭,河坝里沙多,粪坑里粪多。母亲哽咽着,从不骂人的母亲,竟然第一次开口大骂阿春婆的孙媳妇一定会得报应,遭雷劈。
阿春婆的大孙媳妇是个十里八乡都闻名的悍妇,丈夫十分胆小怕事,村里的骂声在停歇了不久的时光之后,再次在渐渐荒芜的田野上空飘荡。这一次,阿春婆成了被骂的对象,所有能够咒骂老人的刻薄恶毒词语从阿春婆大孙媳妇嘴里飞出,层出不穷,日夜难息。
阿春婆家的吵闹却愈加的频繁。刚刚学走路的下孩子,一天摔倒几次那是再正常不过,但在阿春婆孙媳妇眼里,那是老人家故意,是老人家不想带孩子。阿春婆丈夫的早逝,儿子、儿媳的意外死亡,在阿春婆孙媳妇嘴里,全变成了阿春婆的过错,是老而不死,吃死了丈夫,吃死了儿子儿媳,还想吃死孙子孙媳全家。我父亲还在世时,多次厚着老脸,去过阿春家作劝解工作。阿春婆的孙子也是我父亲的学生,虽然成绩差,没有多大出息,人却长得高大健壮,在外面也很吃苦肯干,挣了不少钱。我父亲说,阿金,你别忘记了,你父亲去世时你才八岁,你弟弟才六岁,没有阿春婆,你们连活下来都很艰难,还能长成现在这样的高大健壮,能在卢镇家具厂做搬运工,一个月赚七八千块?老师我当年没有教你多少知识,但不忘本,做人做事要有良心,这点总教了你们吧。
阿金对我父亲明德老师的尊敬还是一如既往,小时候连同现在教育他的话,他并没有忘记,一直都记在心上。于是,阿金跟他媳妇大吵了几架后,阿金便将媳妇狠狠地揍了一顿。听到阿金老婆杀猪般地吼叫,村里没有一个人过去劝架,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莫名地快感,仿佛压制在心中已久的那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阿春婆求孙子松手别打他媳妇的大叫声,惊破了山村里的夜,一锤锤地击打在人们的心口上。阿金的大打出手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两口子闹起了离婚,再后来就是阿金媳妇跳河自杀,所幸村里水性最好的尚华叔依旧老当益壮,将阿金媳妇从水里拽了上来。从此之后,阿金一家在卢镇租了房子,难得回一次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