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光下,五斤仔被渔网死死网住,那件飘逸出尘的道袍被大黑狗的血和屎尿浸透,浑身散发着臭气,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折腾了大半夜,逮住了五斤仔,村民们哄然大笑。每个人见到五斤仔,都要打趣他一番,五斤爷爷,洗澡洗了几担水啊,还有味道没有?五斤叔,你也太辛苦了,白天要捉拿人间的游魂野鬼、妖魔鬼怪,评判人间的案子,晚上还要去竹丛里参加阎王爷召集的会议,多辛苦啊,有没有寿命奖赏啊。五斤哥,你可得在会议上为我们村多说几好话啊,千万不能让年轻人早早地就走了,就是年纪大的也要多给几年寿命啊。如此等等,调笑戏闹声充斥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村里也有不少老人出来打圆场,说,不要刁难五斤仔,你看你家的院门五斤仔帮你改了朝向后,你这几年赚的钱用麻袋都装不下;你老娘的老寒腿可是五斤仔给治好的;你家小子考上那么好的学校,你敢说你爷爷的坟迁得不对?如此等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尽管这些恩情说起来有些神秘莫测和稀里糊涂,但村里的老人就是这样一辈一辈传承过来的。捉拿五斤仔的几个年轻人硬是生拉硬拽把五斤仔送去县医院做了一次体检,五斤仔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没有因为惊吓落下什么毛病,大家才放了心,该干嘛还干嘛。
五斤仔的抗压能力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垂头丧气了几天,被儿子接去市里住了一个星期,又闹腾着要回来。回来后的五斤仔好了伤疤忘了痛,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还是端着个罗盘,白天到处乱转,为有需要的人矫正航道方向,晚上依旧在我家的泥竹丛下参加阎罗殿召集的紧急会议。五斤仔每次在路上遇见我,总要拿一些精巧可口的糖果点心塞在我手里,唠叨着要我拜他为师,然后又失望地摇头而去。
在岁月里穿行,五斤仔虽然能看穿生死,沟通阴阳两界,但也抵不过时序流淌,渐渐地,没有人再叫他高佬竹、一阵疯、偷食佬、捉鬼佬等外号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走路一阵风的五斤仔走路开始缓慢了。五斤仔手里多出了一根竹子打磨成的拐杖,拐杖的一头安装了一个很尖、很长的铁刺。父亲告诉我说,那是红##缨枪的枪头,在很久远的岁月里,那是战斗的武器。五斤仔的新外号竹拐疯,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许多年以后,当村里人看到五斤仔拖着用铁枪头武装的竹拐杖在乡间小道来来去去时,不少人免不了要打趣他一番,五斤爷爷,今年我家不种水稻了,田地都荒芜十来年了,你这个铁枪头可派不上用场了。还有的说,五斤叔叔,我家田里不知道怎么老鼠又多起来了,田里都是野草啊,怎么老鼠还要在田埂上钻洞,什么时候借你的拐杖用用,我非要把那可恨的老鼠捅死不可。
大家口无遮遮拦地调侃着五斤仔,田埂上的老鼠,竹拐杖上的铁枪头,这些关键词语每一个都与五斤仔密切相关。
五斤仔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得很,一年到头都穿不了一身新衣服,种庄稼除了人畜粪之外,基本是靠天吃饭。看到大家争先恐后往卢镇化肥公司跑,大包大包把尿素、碳铵、钾肥、磷肥等各种肥料往家里搬,五斤仔一脸的郁闷。不过,五斤仔还是有实际行动的,他每日里早出晚归,几乎把田里、路旁、沟坎上的狗屎、牛粪捡了个精光。小时候,我也干过不少捡狗屎、牛粪的活,特别是深秋以后,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广阔的田野就是农村土狗最喜欢的厕所,可以在这广阔天地里任意抛洒。天还没亮,我就迎着朦胧的薄雾在田野里寻找,将那一堆堆狗屎、牛粪小心地铲到竹筐里,然后将它们交给母亲,母亲会五分钱一斤地向我们收购。这就是我们小时候难得的零花钱,可以在村里的小卖部换到花花绿绿的各色糖果。五斤仔去田里捡狗屎、牛粪自然没有谁会给他零花钱,他因为穷得没法子买化肥,才不得不跟我们这些小孩子争抢狗屎牛粪。说实在话,他腿脚长,脚步快,眼睛尖,可没少抢夺我们的零花钱。五斤仔也从来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神态,还大声地取笑我们招子不亮,抢他不赢。每次看到我和小伙伴们吃零食,五斤仔都大声吆喝起来,老懂,老懂,你们这伙小不点又抢我的狗屎吃了。虽然我们这些小伙伴很讨厌五斤仔,给他取各种外号,冲他吐口水、扮鬼脸,大骂他竹竿腿、空心鬼,但私下里我们也把吃零食叫作了吃狗屎,还说得唾沫横飞,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五斤仔单单是抢我们小孩子几斤狗屎、牛粪,大人们也不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反复再三地翻出与他有关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五斤仔对庄稼特别有感情,干活也特别细致有耐心,除草、捉虫、浇水、晒苗、回垄、掐尖、授粉,等等,每一道农活,五斤仔都像对待新生儿一样小心周到,又像大姑娘绣花一样细致周全。除了因为肥料跟不上,庄稼有些青黄饥瘦外,村里没有谁敢夸口说自己比五斤仔更会伺弄庄稼,大家都说,五斤仔是掐着钟表在搞农作物高产实验。
不管是早稻还是晚稻,到了水稻分蘖拔节的时候,正是最需要肥料和水分的时候,大家都忙着往稻田里引水、撒肥。看到那绿油油的水稻在微风里摇摆,一大片一大片地,一直铺展到无穷边际的天尽头,人们心里头总是无来由的一阵畅快,满眼所见,仿佛不再是无边的绿色海洋,而是金光闪闪的稻穗,翻着金色的浪花。这是大家最忙碌,也是最憧憬着丰收希望的时候,尤其是每天下午,太阳在西边的山头摇摇欲坠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把稻田灌满了水,把所有的缺口堵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各种肥料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抛洒下去。
村里人都一门心思地忙着自家田里的农活,竟然忘记了每到这个时候就不见五斤仔的人影,他家里的稻田也好几天没人去浇水,原本绿油油的水稻也在夕阳下变得垂头丧气。
人们不知道的是,当朦胧的弦月高挂树梢时,一个身影却鬼魅般地从村里闪了出来,手里驻着一根拐杖似的竹竿,东张西望,却又飘行如风。人影最后停留在了五斤仔家的稻田里,透过朦胧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影就是五斤仔。五斤仔在田埂上坐了下来,嘴上叼起了一支烟,火光忽明忽暗的。这个时候的田野,除了各种虫子的鸣叫声外,就只有稻田里禾苗的沙沙声——一半是夜风吹过禾苗的沙沙声,一半是禾苗畅饮肥料、水分的吮吸声,希望的田野是如此地令人沉醉。不过,五斤仔没有沉醉多久,他掐灭烟头,拿起了插在田里的拐杖,然后五斤仔就像一只老鼠一样,在分割五斤仔家稻田的田埂上钻起洞来。五斤仔手上的竹拐杖很是锋利,三下五除二就钻开了一个洞,汩汩的流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撒着丫子在五斤仔家干涸的稻田里欢唱。五斤仔猫着腰,绕着自家稻田转了个圈,用那装有锋利铁枪头的竹拐杖在四周的田埂上一一指点,于是,每隔十几米,田埂上就有了一个老鼠洞,无一例外地往五斤仔家田里流淌着难得的甘露肥水。五斤仔忙完这些,又抽了一支烟,然后再绕着稻田一圈,将那些老鼠洞一一堵上。四周稻田里的水下降了一圈,五斤仔家的水稻则发出了畅饮肥料、水分的吮吸声,五斤仔看着、听着朦胧夜色下的这些,脸色舒展开来,使劲掐灭第三支烟头,然后他飘忽的身影才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