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二章)
明青萝
太爷爷的临终痛骂如那清风拂过水面,来去无痕,对鸦片爷爷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在他爷爷去世这几天,没有溜去卢镇的烟馆、酒肆、青楼,在家磕了几个响头。鸦片爷爷一如往昔的潇洒度日,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娶亲成家,先后把父亲、母亲给气死了。没人管束之后,也就愈发地逍遥自在了。分给他的山林、田地都换作了白花花的银两,消散在了他神仙般地吞云吐雾中,大家也就忘了他的大名,不约而同地叫他鸦片爷爷。时代的灰尘在狂风中肆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惊喜和重压,云端与污泥竟然莫名地就能交换身份地位。不过,鸦片爷爷没有惊喜,也没有重压,云端不属于他,污泥也不属于他,他的所有地位、财产、名声都被他吸进了肚子里,又被他吐了出来,没有谁在意他,任他自生自灭。鸦片爷爷的忍耐力让人惊讶,没有了鸦片,他依旧在时代的灰尘里吞云吐雾,就这样一个人在村里最破旧的那个茅屋里看那太阳东升西落。
我们村里的人都特别的心善,尽管鸦片爷爷从来不去田里干活,村里也分配一个成年人的口粮给他,从没有人有怨言,鸦片爷爷没有什么脸红,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后来,集体的活没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鸦片爷爷依旧不急不躁,分给他的田地除了野草还是野草。他二哥实在看不下去,将他的田地捡过来耕种,也顺便负责了他一年到头的口粮。当然,只要鸦片爷爷会去哪家门口站一站,他照例是不进门的,说自己一身发臭,晦气,那家人就会给他装上半个月的口粮。
旱狗看我沉思许久,接口说道,我是见过鸦片爷爷去田里干活的,就是去种旱烟。没有鸦片抽的日子肯定是苦的,抽一袋旱烟成了他最大的享受。也没干几年,他就苍老得不能动了,比村里的同年人不知道衰老了多少。这时,他大哥回来了,站在一起,大哥倒像是他儿子。大哥给他的钱,鸦片爷爷倒没有乱花,他先是为自己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还找了一个风水宝地,为自己建了一座坟墓,那座坟墓我见过,造型古朴典雅,没有阴森之气,虽然不大,但选址幽静,有流水潺潺,是个安眠的好地方。然后就是把剩下的钱分给了村里人,只要给过他谷子、大米和烟草的,或多或少都拿到了一份。村里人着实感慨了好长一段时间,都说赌鬼、酒鬼可恨,嫖客无情婊子无义,毒品泯灭良心人性,鸦片爷爷毕竟是书香人家之后,还是残存了不少风骨气概。
一年后的夏天,天气格外炎热,走村串乡卖冰棒的生意人推着自行车,后面搭载着一个大大的箱子,箱子里用棉被覆盖的是满满的一箱冰棒。鸦片爷爷佝偻着身子,嘴角依旧流着白色的液体,但他显然精神不错。他把叫卖冰棒的人喊到了他的小屋前,他大哥回来后,原来的破茅草屋已经翻建成了一层红砖平房,他拿出一个大脸盆,说,全部都给我,帮我端到房里,我全买了。然后,他便大手一挥,一如年轻时候为博美人一笑、为吸一口虚幻云雾般一掷千金。
第二天,村里人发现鸦片爷爷死在了桌子边,桌上的大脸盆里还有没有化尽的冰棒渣子。大家都说,鸦片爷爷是被冻死的,在炎热的夏天被冰棒给冻死的。村里人七手八脚地抬着鸦片爷爷的大红棺木,埋葬在了那个幽静的小山谷。
真是会享受,选了个这么幽静的地方,冬暖夏凉的,不管走在哪里都会享福,死在这么热的夏天竟然也是拔凉舒爽的。送葬的人一路感慨,一路调侃。至此,我们村里三代举人的后代全部搬离了村子,要么漂洋过海去了海外孤岛,要么渡过奈何桥去了彼岸世界。与三代举人血缘关系最亲的就只剩第一代举人弟弟的后代,与我亲如哥俩的旱狗叔一家。
旱狗把碗里的姜汤喝完,关于举人太爷爷一家的悲欢离合回忆也暂告一段落。旱狗长长地吐了口气,不管是漂洋过海过那荣华富贵生活也罢,还是只身孤影观赏那彼岸花开也罢,他们都活出了自己的实在和精彩。旱狗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星星一样的光泽。我知道他也是个有坚守的人,对自己、对生活,对世界,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感悟。尤其是像他这年纪,能读到高中,在我们偏远山村委实不多,他有他的骄傲和果敢。
当下,旱狗认真查看了我的全部练习作业,还看了我的几次考试的试卷,指出了我试卷中的几处错误,还给我演示了另外几种便捷的解题方法,启发我触类旁通,能够启动最快的思维解决最复杂的问题。旱狗拍着我的肩膀,很是高兴,说,比他当年强多了,只要多注意题目中的关键条件,去繁化简,节约解题时间,就一定能取得满意的成绩。
飘飘扬扬地大雪在半夜里停了,天还没大亮,旱狗就拉我去了堆雪人。说难得下一次雪,要劳逸结合,我们去堆一个状元郎,来年我必定能高考中榜。整个一上午,我们都像是七八岁的小孩子那样,大声欢呼,高声尖叫,堆了一个又高又大的状元郎,头戴状元帽,脚穿祥云鞋,手中还捧着一块上朝启奏的象牙笏,最是逗人发笑的是雪人脖子上围着的那块红色围巾。旱狗说,要来一点红色的喜庆,说着他便把自己脖子上围着的红色围巾系在了雪人脖子上,一直到雪人融化也没有再收回。许多年后,我甚至还能在那雪人融化的泥地里再次看见那红红的一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