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亲下了朝没有回家。家里的每个人都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人说。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空缺的座位隐隐释放着压迫。段子矜轮番看着餐桌上的每一张脸,期望有谁能提起这个公开的秘密,但是没有如愿。自从大家意识到她父亲下朝没有回家后,他们的神情就都变得古怪。继母脸上呈现一种梦幻的游离,段子矜盯她看得最久,她却毫无知觉。
那是一个暑气未消的早秋。那年段子矜十一岁。
众人都放下了筷子,然而菜还剩下许多。大伯木然地出门了,继母拉着段子矜回房,回去后她又坐在桌前,露出那种梦幻游离的神色来。她的女儿在奶妈手里哭,她正如感受不到段子矜的注视一样感受不到这哭声。段子矜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游戏规则,问她父亲去哪儿了。她如梦初醒地看着段子矜,然后答非所问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写戏折子吗?接着去写吧。”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答复,但段子矜很高兴有除了父亲之外的人关注她的创作。段子矜提议要读给她听,但她已经再次陷入游离之中了。
段子矜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此前写的厚厚一叠稿子,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她没有如继母所言继续写下去,因为在今天上午她就完成了这个故事。现在她只希望父亲赶紧回家,好好看看她的作品。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侍女们点上了灯。而段子矜拿着卷好的稿纸向外走去。段子矜想父亲说不定已经回来了,或许他正在前厅,像往常一样和叔叔伯伯们商量着大人的事情。她有两个侍女挑着灯笼跟上来,看神情似乎很不赞成段子矜出去乱跑,但她们没有权力阻止她。段子矜是父亲的长女,是他最宠的孩子。段子矜满十岁后他就不让侍女或者嬷嬷管她了。并且他允许段子矜随意进出几乎一切地方,包括他的书房。
天光暗淡的路上段子矜走得很快,两个侍女不得不跟着她一路小跑。其实段子矜并不愿意她们跟着,横竖她既不怕黑也不怕摔倒。段子矜虽是女孩,但却可以说是被父亲当作男孩养大的,尤其是母亲死后,继母又还没进门的那几年。他给段子矜起字,教段子矜舞文弄墨而不是琴棋书画。长到十一岁上,比起沉静优雅的大家闺秀,段子矜更像一个初露锋芒的少年。
开始有絮碎的话语随着秋风而来。段子矜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来到饭厅附近。话语清晰起来,低沉而繁杂。叔叔伯伯们似乎吃完饭后便没有离开,一直说话到了现在。
段子矜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于是叫侍女在墙边侍立,自己静静地走近。她听到一些“仙丹”“太子”之类的字眼沿着细细的秋风淌来。然而这附近其他的侍女很快发现了她,其中一个走进饭厅通报:“大小姐来了。”
事已至此,段子矜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这显然不应该她出现的场合。他们问她来干什么,神情甚是平静,平静得反而有些不寻常。段子矜说想看看父亲回来没有。三叔说没有。他还说段子矜应该回去睡觉。段子矜抗议起来。三叔大概怕她从这里出去后接着乱逛,起身说要送段子矜回去。
路上,段子矜忍不住给他看自己手里的稿纸,说自己的戏折已经写完了,等父亲回来要给他看。三叔笑了一下,拍拍段子矜的头。灯笼摇晃的光线下,他的眼神中混杂有淡淡的悲伤、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谴责。但当时的段子矜那么小,理应看不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大抵是后来发生的事影响了段子矜的记忆,自发地在那件事情之前埋下了很多预兆和伏笔。“阿拙真的很聪明。”他说。
他把段子矜送回院子,又告诉继母不要叫段子矜乱跑。段子矜百无聊赖,在院子里蹦蹿了一会儿,自己扮演自己的戏中不同的角色,累了就回房歇息了。段子矜因为总是想法太多而常常难以入睡,那天却一反常态地沉沉睡去。夜至五更,她猛然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跳下床向外走去,正好一个侍女匆匆进门,说要给她更衣。段子矜问什么事,她颤抖着嘴唇,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迅速给段子矜套上了衣服,还是正装。段子矜的心中闪过无数的猜测,但没有任何一个能成立。她只是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然后唇色苍白的继母抓着段子矜的胳膊向前厅走去。
隔着很远,段子矜就注意到前厅此刻灯火通明。全家人都聚集在大开的正门附近,门外也有很多人,晃晃的灯光下段子矜看不清他们的样子。过了片刻,大概全家已经来齐了,继母便又抓着段子矜和众人一起跪下。门外的陌生人走进来了,全都穿着宫里的服装。段子矜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她曾去过宫里,还和公主玩耍过,不过公主不是很喜欢段子矜这个玩伴就是了。
为首的那个是个太监,级别很高的那种。他来段子矜们家宣读圣旨。当时段子矜的脑袋昏昏涨涨,那圣旨用词又极为古雅,段子矜听不太懂。不过大致就是段存远任丞相多年,为祸朝廷社稷,又勾结废太子企图谋逆之类的内容。段存远是段子矜父亲的名字。段子矜如今已经搞不清这些到底是自己当时听到的还是她后来知道事情的全貌后在记忆里补充的了。总之直到那时段子矜才意识到,原来父亲竟是因为犯了罪而被皇帝在宫里留了一夜。那一夜想必充满了权谋和斡旋,而父亲最终在长夜将尽的时候输了。尽管当时段子矜才刚刚满十一岁,她也知道朝廷里的是非是胜利者说了算的。
然后段子矜意识到父亲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出乎预料,段子矜心里并没有特别震惊或悲戚,或许这种迟钝只是因为她尚未睡醒。她低头跪在那里,浑浑噩噩,似乎也进入了继母昨天那种梦幻而游离的状态。
她就低头跪在那里,什么都不想,一心感受着膝下冰凉的石板。
冰凉的石板。修炼室里冰凉的石板。段子矜倒在修炼室的地上,突然间成为了晏明霞。她结丹失败了。经脉全废了。修为几乎全散了。父亲直到现在还想控制她吗?她躺在地上,决定要下凡。决定要去到一个名叫大业的凡人国度,在那里遇上一个名叫段存远的凡人,生下一个仙凡混血的怪胎。那个怪胎将不幸地继承大部分将她毁灭的修炼资质,不幸地拥有让她从记事起就自视甚高以至于根本无法忍受平庸的文学才华,不幸地长着一双容易被记住也容易被记恨的金色眼睛,在又一个八十九年后,又将不幸地重复自己的命运。
重复晏明霞的命运。段子矜记起来了自己的身份,记起来自己不再是十一岁的段子矜,不是晏明霞,而是在八十九岁结丹失败的金睛子。修炼室里冰凉的石板。金睛子倒在修炼室的地上,闭着眼,默默内视着自己的经脉。
还好,她到底不是晏明霞。在结丹注定失败的那一刻她努力将汹涌的灵气导出了体外。经脉有伤,但不算严重。
金睛子重新陷入混沌的梦境中。眼角余光那一点星晷的荧光逐渐摇曳,成为灵显城那逼仄的小租屋里烛光的模样。她陷身于灵显城的某一个冬夜,她冷得睡不着,半夜的抽噎将李百闻吵醒。李百闻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说不是,她冷。李百闻问她是不是想父亲了。她叫喊道不是,她冷!她只是好冷!
冷!我冷!你懂吗?纷纷扬扬的大雪,每一片雪花都凝满了恶意,砭人肌骨,令我瑟缩不已……
有人推开门,走近她。
李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