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城楼下,张子默拾级而上,身后还跟着抱着古琴的清月。二人一路无话,默默登上城头。
张子默取出一把木椅,手提酒壶坐下,看着那仓惶逃窜的百姓,提起酒壶隔空轻轻碰了碰,“我敬你们。”
清月默默将琴架好,葱指轻轻拨弄,哀愁曲音便传了出来,可惜城外百姓忙着逃难,这曲子再如何动听也没有人关注了。
张子默目光从百姓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个方向上。百里外,驻守白帝城的十万军队已整装待发,只待州牧一声令下,便会冲进白帝城以武力调停崔魏两家的争斗。而再往外,驻守在北峡州还有十多万军队,也在陆续集结。
琴音渐希,张子默轻声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你擅长剑舞,可惜我一直无缘见到,今日便让我看看你曾冠绝白帝城的剑舞吧。”
清月低声道:“我没有剑。”
张子默手轻轻一挥,玄穹飞到清月身前,“用我的剑。”
清月眼中充满哀伤,却还是接过剑翩翩起舞,张子默看得很认真,似乎是想把清月牢牢刻在脑海中。
寒光剑影流转,清月一身白裙,好似那广寒宫的仙子跌落凡尘,明明是日当头,却让张子默置身于那漫漫长夜之中,感受到了当空皓月落下的清寒。这一舞,当真惊为天人,哪怕舞完许久张子默都无法回神,最后也只能赞了一声:“好。”
清月不舍地看了张子默一眼,将剑架在脖子上,“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与其等你来杀,还不如我自刎。”
张子默平静道:“我并没说过要杀你。”
那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了玄穹上,“你这段时间对我越来越好,你明明不喜欢我,却如此对我,应当是我快死了吧,我都知道的。”
清月刚要自刎,玄穹便脱离清月手中飞到张子默身边,张子默握住玄穹长叹一声,“老头子给我的考验,却让你成了受害者。地位,财富,还有即将到来的权力。甚至我心中的那两个人,在这里也有了对照,也是难为他老人家能做到这么精细了。这样的生活,换了谁都会忍不住沉沦吧,哪怕知道是假的,也不愿放手。可惜啊,这一切都是假的。既然是虚妄,便该斩去。斩去虚妄,再斩去心魔,道心魔剑便成了。我不喜欢你,却又不知该如何让你死心,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你。”
清月泣道:“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幸福。在见过美好后,没有你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还不如一死,你动手吧。”
张子默喝了一大口酒,猛地起身,“这是标准答案,可不是我的答案。我可以为了达成目的做任何事,可这不包括牺牲我在乎的人。我,不愿意!”
这一声不愿意,道出了张子默的心声,也将张子默的心魔唤醒。
“既然本就无善无恶,我就是恶事做绝又有何不可?”
“那些不认识的人的生死,与我何关?”
“白帝城的确是个梦,但只要我足够强,这一切终究会实现!”
这一声声质问,让心魔瞬间壮大到无法压制的程度,清月看着张子默眼神逐渐冰冷,连忙冲上来拉住张子默的手,却被张子默无情甩开。
心魔自张子默身上飞出,疯狂吸收这天地间的种种欲望,逐渐凝实,很快便与张子默一模一样。心魔狂笑一声,钻入张子默体内,身上气息变得疯狂,“我赢了,这具躯体是我的了!”
“不要,把他还给我!”
清月扑上来狠狠锤打着张子默的胸膛,得到的却是一句冰冷的回应,“他已经被我困住了,很快就会被我吞噬。真是可笑,明明杀了你就能完全将我压制,他却偏偏不愿意牺牲你。愚蠢,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样的身躯,还是死了好!”
清月撕心裂肺道:“杀了我,杀了我,把他还给我!”
冰冷的手掌捏住清月的脖子,只需轻轻一捏,清月便会陨命,“太晚了,你现在死,他也回不来了。不过若是你真的想死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帮你。”
清月咽喉被捏住憋得满脸通红,从喉咙挤出一句话,“你赢不了他,我从未见过他出任何差错,我相信他。”
那冰冷又充斥着疯狂的脸庞凑到清月面前,“他已经输了,你喜欢他,便是喜欢我。以后跟着我,我不杀你。”
清月冷笑道:“你永远也成不了他,即便你们本就是一体,可你不是他!”
狂笑不断,“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他一直不敢做的事,我来做。他不是不愿意碰你吗?我来!恶事做绝,我喜欢!”
清月缓缓闭目,心中已经生出死意。即便面前这个人与他拥有一样的面容和身体,可她知道那不是他。她这辈子,只会属于他!
清月正要咬舌自尽,突然察觉脖子上那双大手松开,错愕睁眼,看到那冰冷的眼神中逐渐多了一抹熟悉,顿时喜极而泣。
心魔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怒吼道:“该死,你怎么还没消失!你明明已经被我压制了,怎么可能挣脱!”
同样的身体,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那是张子默的声音,“我并非挣脱,只想请你与我一起去死。”
张子默身上,突然燃起一股无形之火,这是生命之火,一旦燃尽,便会消散在天地间。
“不,不,不!”
整个城头都回荡着心魔不甘心的吼声,他明明已经掌控了张子默的身躯,却还是无法彻底让张子默消失。本为一体,只要张子默没有被彻底吞噬,心魔便无法阻止他自尽。
那生命之火,眨眼间便烧得一干二净,张子默用最后一点力气坐在了木椅上,头重重垂下,再也没了气息。
清月失魂落魄地趴在张子默身上,用力摇晃那逐渐冰冷的身躯,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泪水倾泻而出,伴随着哀嚎,“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死,醒来啊!”
一片死寂。
清月艰难起身,拿起玄穹,深深地看了张子默一眼,“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佛祖在上,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他从桥上经过。我愿堕入轮回,只求再遇见他。”
玄穹突然飞出,到了张子默手中,那死寂的身影突然抬头,生机瞬间恢复,脸上挂着那抹熟悉的笑容,“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清月愣了许久,突然一下子扑入张子默怀中,泪如泉涌,“你吓死我了!”
张子默轻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以身相许,我没让你死,你就不可以死。”
清月紧紧搂住张子默,“嗯,我答应你!”
张子默道:“老头子给我编织的美梦是假的,可你是真的。我虽不喜欢你,却也不能牺牲你让我成道。而且我已经明白了,斩你是无法斩去虚妄的,只有斩心才可以。认识这么久,总归是朋友,我把你当姐姐,好好活着吧。”
张子默握住玄穹,手指轻轻抚过剑身,黑影凝聚,与之一同凝聚的,还有一道柔和白光,成了玄穹的另一刃。
一刃魔剑,一刃道剑,这才是完整的道心魔剑。那白光充盈的同时,张子默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了。
张子默喃喃道:“心不死,则道不生。师父,我明白了。”
白帝城的一切,早就在独孤鸿的布局中。独孤鸿为张子默编织了一个美梦,这个美梦里有一个家,有像小雪的蓝蝶,还有与南宫雨相似的清月,看来老头子也是花了心思对他在清河城的经历进行了调查。可以说,自张子默五岁以后动心之处,在这个家里全部都有。他还有即将到手的白帝城,财富地位权力全都不缺。即便张子默不愿意堪破虚幻,以老头子的能力估计也能让他在白帝城安稳度过一生。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掌握道心魔剑,无法承老头子的衣钵,也只能成为组织的一员,而非掌控者。这其中的诱惑之深,只有张子默自己才知道。
而斩去虚妄的关键,便在清月。张子默若是真为了道心魔剑杀了清月,则会被心魔彻底掌控,再也无法入道。
这道心魔剑,难啊!
张子默看着手中那终于完整的玄穹,“戊子。”
“我在。”
“出来我们谈谈。”
戊子的身影突然出现,靠在城头上,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何事?”
“你应该猜得到我要做什么。”
“我知道,掌控白帝城灭了崔魏两家,本来也是影首的意思。”
张子默道:“以组织的实力,在崔魏两家开战时可以趁机打垮这两家。可问题在于,这白帝城并不是只有这两家。城外有虎视眈眈的大军,一旦我们动手,大军片刻便至。大军的事暂且不提,我自有后手。难办的是州牧府,我看过卷宗,白帝城乃至整个北峡州是拱卫京都的重镇,州牧府内有连接渝州城的传送阵。一旦那位州牧开启传送阵,皇室可从渝州城源源不断地调兵送往白帝城。”
戊巳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动,“你还是对组织的实力不了解,这个问题组织早就有准备。”
张子默笑道:“是吗?那就让我看看,组织的真实实力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
戊巳如青烟般散去,声音再次飘忽不定起来,“如你所愿。”
张子默矗立在城头上,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叹息,转头看着那位不知何时出现的僧人,笑道:“大师莫非到此时还要劝我不成?”
空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杀心一起,兰若寺的佛像都会颤抖。施主已经入道,为何还如此执着?施主宁愿死都不愿舍弃一女子,为何不能为了那些无辜之人收手?”
张子默平静道:“离道近,离魔也近。我不愿舍弃她,是因为我认识她。众生何其多?别的不认识的人,我顾不了这么多。白帝城的事一完结,兰若寺的香火会更旺盛,大师可在白帝城甚至整个北峡州传道,何乐而不为?”
空性叹道:“我佛慈悲,若是为了传道而死那么多人,已经背离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