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下船后,郑言雇了一辆专门在江北载客的马车送他们到代郡。虽比不上王都,但代郡的规模和气象却远非高柳、平阳可比。论地利之便,此处是紧贴水路冲积出来的宽广平原,是赵国北部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与荒凉的漠北大相径庭。代郡农耕发达,城池坚固,工匠商贾纷至沓来,城中还遍布学馆、讲堂,云游的有识之士常汇聚在此,畅谈天下大事、私学心得。
此时天色微暗,街市中商铺比邻、货物琳琅、灯火明亮,各色人物穿行其间,好不热闹。郑言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景象,不禁轻声赞叹:“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铺面和人挤在一条街上。”
“待我们回了邯郸,我带你去四处逛逛,这才有几分光景。”孟姬不以为意。
临街一栋两层的主楼,被精致至极的庭院所围绕。两名彬彬有礼、举止得当的家丁看守着大门,更显出府邸的高贵感觉。偶有身着宽大华服的贵族士子们进进出其中,但主楼的情形被庭院茂密的花草树木遮盖,无法在大门一探究竟。
“这是何处?那些人又在干嘛?”郑言指着两层楼不解地问。
“这里名义上是一处学舍,其实就是大家豪族或学问巨子聚谈之处,里面的餐食酒水也比街上精致许多,我带你进去瞧瞧?”
郑言认真打量了一番,庭院幽深,在此处吃饭歇息,肯定比闹市中的饭铺客舍隐秘百倍,遂点头同意。刚要抬腿迈进大门,手臂却被孟姬一把拉住:“你穿成这样,进得去吗?”
再次来到大门口,郑言一身深衣裘皮、腰系长剑、戴冠佩玉,已然一副贵公子模样。身后跟着为了低调行事,打扮成俏丽侍女模样的孟姬。
生平第一次穿成这样,郑言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迈进大门前,他突然顿了一下,孟姬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别紧张,你只管挺直身子,余下的交予我来应对。”
在侍者的引领下,二人举步迈进大门,但郑言细微处体现出的别扭,还是让孟姬暗暗发笑。
“进门之后直接奔主楼。”孟姬凑到郑言身边小声说:“不然哪里配得上带着俏丽侍女的贵公子。”
看着郑言浑身僵硬、神情紧绷地走在地毡上,孟姬带着报复郑言让她在治水河上喝河水的快感,步履轻快地跟在后面。
刚进主楼大门,一名侍女早就恭候一旁:“公子是饮茶还是喝酒?”
“安排酒座。”孟姬在身后回道。
闻言,侍女将二人领到一雅座案前。见孟姬丝毫没有服侍郑言的意思,带着微不可查的诧异,将郑言扶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心中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位的女子,好奇贵公子的贴身陪侍为何如此没有眼力劲儿。
“最好的赵酒一桶,肉一鼎。”孟姬也在一旁坐下。
“请公子稍待。”侍女飘然转身而去,心中暗暗咋舌,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妄为的侍女。
“在这吃一顿,得多少钱啊,还不如.....”话没说完,郑言就被孟姬在案几下轻轻踢了一脚。只见刚才那位侍女右手拖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只小酒桶款款走来。她将铜盘摆放在案几正中,把酒桶卡在郑言左侧的一个铜座之上,掰动酒桶上的一处卡扣,桶盖开启,陈年的酒香瞬间四溢。
郑言哪里喝过如此奢华精致的酒。在高柳喝到的酒,都是用粗朴的陶罐封存装,运到酒肆里去的。这青铜包边、桶身雕花,连“赵酒”二字都是铜铸的器皿,还从未见到过,饶是在周昌家里,也未曾出现过这样精致的东西。这酒的价钱,必然也不是自己可以想象的。
正欲动手盛酒,对面的孟姬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静坐案后。开酒的侍女用一柄细长的木勺从桶中舀出酒来,轻巧的注入酒爵,又细致地打开鼎盖,将割得方方正正的红亮猪颈肉盛入盘中,柔声说了句“公子慢用”后,才缓缓退走。
郑言对这间宽敞明亮的大厅上下打量了一阵,几十张长案疏落有致地摆放在厅内,每张长案的位置都恰到好处,除非放声高谈阔论,否则客人之间的相互交谈绝不会被邻座打扰。
看出郑言眼中疑惑,孟姬凑近轻声说道:“此处是交友、请谈、论战、商议的所在,长案之间必然相隔甚远。”
“那厅中的高台又有何用?”
“你若有任何私学心得、理国良策,便可登台宣讲。如有人有异议,也可上台与你论战,你想试试么?”说罢,孟姬便要举手示意,安排郑言上台。
“别,别啊......”郑言急得满脸通红:“我一个漠北边陲长大的粗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让你骗我说你去抢豆羹饭吃!”孟姬右手悬在案几上,随时都有要举手为郑言争取登台机会的意思。
此刻,厅中的两方案几似有争论,一位儒生模样的老者步上高台,作揖后高声道:“周王室以礼乐治天下,六百余年以仁厚待臣下诸侯。若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来这礼乐崩坏,瓦釜雷鸣的乱世。而诸国如今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诸国权贵摒弃礼制,兵连祸结,哀鸿遍野。至当今庶民也摈弃礼制。当今乱世万般归源,都是礼乐崩坏所致。”
“好!”台下发出数声喝彩,也有未做声的客人微微摇头,以示异议。
“夫子如此断言,大谬!”另一个学者模样的人从座上起身来到台前,先是恭敬地向台上的老者鞠了一躬,随即大声说道:“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故礼乐昌,长幼齐。”
看众人噤声不语,台上人继续说到:“而今天下大乱,诱道争远,非先则后也。若仍以礼治世,贵贱有别、亲疏有分,则天下皆无秩序可言。法家不别亲疏、不贵贱,一切皆断于法。故明君治国,任其力,不任其德。”
“好!”台下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先前说话的老夫子此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并没有再继续说话。
正当学者站在台上等待众人的挑战时,一名颜如冠玉、身穿黑袍的青年男子阔步走到了台上。尚未开口,俊逸之姿便引得楼上婢女侧目驻足。男子礼貌地向众人一拱手,随即端坐于台前,开始了自己的论断:“大争之世,若天下皆兴于法,止于法,则长幼秩序不存、礼义廉耻不再,天下间以杀戮征战为快事。”
说罢,男子脸上露出了痛苦惋惜的表情:“如今时局动荡、杀伐不断、戕害不止,皆因国与国之间无信、人与人之间无爱。若天下众人皆能做到爱无差等,兼相爱、交相利,诸国互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兼利爱他,则天下兴,天下兴,则祸事少。”
厅内众人纷纷被论战所吸引,侍女们悄然而至,将客人的茶羹或酒肉移到近前,方便他们盛取。
孟姬也与众人一样,被眼前丰神俊逸的墨家子弟的言论打动,露出赞许的神情。此刻对方的目光正好扫过众人,与孟姬眼神交汇。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名公子身边的侍女,这样看对方实属僭越。孟姬赶忙避开墨家子弟的眼神,转而望向郑言,却见郑言此刻正专心吃肉,只得无奈笑笑。
墨家公子步下高台,路过二人案几,见桌上的酒桶,眼睛一亮,郎声说道:“好酒,这位公子可否赠饮一爵?”
逃亡路上本就不能贪杯,郑言正在心疼剩下的大半桶佳酿。闻言抬手示意对方坐下,孟姬恰到好处地配合着郑言,用细柄弯曲的木勺将美酒如丝般徐徐倒入铜爵。
墨家公子接过铜爵,仰头一饮而尽:“好酒!可惜我今日还有要事要办,不能好好醉上一场,多谢公子赐酒。”遂拱手作揖,大袖挥洒而去。
吃饱喝足后,孟姬悄悄在案几下递给郑言一物,郑言拿在手心一看,竟是一块小金饼。
“这顿饭要花一个金饼?”郑言悄悄低语求证。
“对,一会付了钱就走,不要等他们着找钱。”
圆月当空,塞外的风已带着些许凉意,一只戴着红宝石指环的手,将身上的裘皮裹紧了些,身后一人恭敬地拱手而立。
“很好,郑言他们活下来了,如此,也不枉我特意来漠北一趟。你回去传我的话,按计划好生看管,待快到邯郸,我自有处置。要是人弄丢了,那他们也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