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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1 / 2)

 山民惊得没厥过去。而随着小厮的一嗓子,石狮子门里稀里哗啦,强力壮的家丁、粗腰大嗓门的仆妇、甩着白苍苍胡子的老家人、梳着油松松辫子的大丫头,有家伙的抄家伙、没家伙的拎个绣花剪子捣衣杵,挽着袖儿、拎着裙摆儿,呼着喊着拉着扯着全冲出来了,张家威严的大门就从来没这么闹过。石狮子蜷着髦发、歪着脑袋看山民跟他的骡子天旋地转淹没在张家胳膊腿和唾沫星子里。此此景,它很有兴味的推测,怕是再过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看到了。

山民其实本来可以逃过这一场揍,但是他的舌头是很笨拙的,挨了最初的袭击之后,就更笨拙,旁人总想:做贼心虚!倒没全冤了他。这顿生活就跑不了他的了。

披头散发的张夫人呼天抢地的出来问话了,山民挨的揍更狠。唐宅闲杂人等自告奋勇见义勇为的出来排解了,并无助于山民的解救,直到张老爷紧赶慢赶撩着长衫跟好邻居好同事唐老爷一起从衙门赶过来——也亏得他们家住得离衙门近——山里人得以保留一口气在,像个破口袋似的、但好歹是活着的被人拎了起来,断断续续说出了那句重要的话:“山脚……绿罗……他说,爹娘救救……”

一行人马顿时呼啸着往绿罗山去了。

那个时候,太阳彻底的落了下去,山石在太阳里昏昏沉沉烘得的暖气、又在月亮里一丝丝的丧失,空气已经很有些凉了,张夫人生怕自己的儿子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被冻伤——唉,成儿还病成那样呢!命怕是保不住了,毕竟的保不住了!她想砍碎了那山民、给自己儿子抵命。

行至山脚,他们没看见山民口中的大蛇,只看见一团花灿灿的大毛毯子、盖着毛茸茸的两个孩子的头。张夫人恐怖的叫了一声,她认出来那毛毯子是只野兽,山猫抑或豹子——总之是野兽,她亲的孩子的命保不住了,那头下面——或许已经没有子了。墩墩的小子被吃空了呀!

她的尖叫声令月亮都抖了一抖、白着脸儿躲进云里去了。那只豹子耳朵尖儿一闪,不满且不屑的斜了这聒噪人类一眼,无限优雅高傲的站起来,踮着四只柔软脚爪走开了。

它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就是正道的山兽。倒是透着灵气。应该是天地灵气所钟的山兽。

受它呵护的两个孩子,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醒过来,头下面有子,两个小子依偎在一起。小孩子嘴巴扁了扁,大孩子睡眼惺松看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一只手还环在小孩子肩上。

“成儿!”张夫人扑了上去,百般唏嘘、千般抚。她的宝贝儿子一点事也没有,甚至连烧也不再烧。他的病神秘的好了。

“娘,她是碧萝。”小张成在娘怀里,口齿清楚的说。

张夫人忽的哆嗦了一下。

月光照下疏影。淡淡的雾气缭绕在夜山中,是微蓝的,像什么远古怪兽的血。这血液令人觉得寒冷。

“娘,我们带她回去吧,我答应过她的。”小张成又道。

张夫人默默看那小孩子。小小女孩无畏的张着眼睛看她,皮肤美丽似月光下的蜂蜜糖。小张成说,他答应了她。

唐锦平当天晚上知道小朋友没有死、并且比以前更健康的回来了。他有点害臊:稀里哗啦哭过一场,结果人家好好的回家了,这似乎是臊人的,虽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至于张成带回来的那小小女孩子,是什么份呢?丫头老婆子嘁嘁喳喳,说张家以前是有个武师的,那武师也确然有个小女儿叫碧萝。张成六岁时,碧萝满岁没多久,张夫人抱着儿子回娘家,武师随车保护,把自己小女儿也带上了,结果路遇山贼,武师奋勇护主,保张夫人与张成毫发无损,自己女儿却失落在山中,再也没找回来,大约是死了。张家厚待这位武师,他有了钱,几年后就回乡养老了。

“有谁能在山中这么多年呢?”丫头老婆子们磨尖了舌头、咬着耳朵根,“就算活着,张家小少爷怎么认得出她呢?她是妖精、山魈!迷了张家小少爷的心!”

唐家因此止小锦平去张家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山魈的人家还是躲着些好。

唐锦平只躲了一天。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他并没有特意想违反父母令,找张成玩儿什么的,只不过是到后园捉个蛐蛐嘛,只不过后院的围墙外头就恰好是张宅——对,当中连个小巷子都没有,两家真正一墙之隔。

而碧萝又刚好就跑到了后院来。

唐锦平听到那边老妈妈鸡猫子鬼叫:“我说你这孩子!哎呀,碧萝姑娘!你不能这样!”

这称呼不尴不尬:若是把碧萝当丫头,张宅当了多年差的老妈妈够格直接喊她丫头片子,何必敬称姑娘;若是把她当养女呢,不管她年纪多小、多么的不懂事,老妈妈都得称呼她小姐。至于姑娘什么的……像是忽然来投靠的一位穷亲戚,赶又赶不得、留又不愿、当下人又使不得、当上宾又抬举不上,两头不着边。

唐锦平悄悄儿从狗洞里探出头去。

那时候他还小,什么洞,对他来说,都只是个洞而已,钻之不妨。要说知道呢,也知道钻这玩艺儿让大人看见有些不妥,幸好这洞靠张宅那边是有灌木挡着的,不容易被发现。小锦平早摸得清清楚楚。

他探出脑袋去,透过灌木的缝隙,看见一个女孩子光脚丫子啪啪跑着,烟湖色衣裳扯破了,露出一边儿肩膀,肩膀皮肤是金棕色的,与她的脸蛋一样。她的脸,俊秀、结实、绷得紧紧的,眉毛那么浓、眼睛那么冷酷、鼻子翘得那么桀骜、嘴巴撅得像朵花骨朵儿,连下巴都尖得荒唐,她全都不规矩、不合适,头发又硬又粗又乱的披着,一只可怜的小珠掠子挂在上面,已经被扯坏了。本来应该还有钗子、或者簪子吧?反正也被她扯掉了。她并且还在继续撕扯上的衣服,一边跳跃着躲避老妈子的追捕,敏捷得像只羚羊。

真是个小疯婆子!唐锦平吃惊得张大嘴巴。

可是……打动他心的,是什么?花匠用了十年时间才栽培成功的出尘兰花,不曾给过他这种感觉;东边最有名的戏角儿台柱子唱一出最拿手的戏,也没有把这样的感觉注入他心里。这么久以来,金石、书画、古琴、碗莲、诗三百思无邪,一切的一切他按照大人的心意学习、欣赏,赞叹着美啊、雅啊,或者批评俗气、杂乱,经常也能赞叹和批评在点子上。没有人认为他的心是死的,他也从来不认为。可是,如果从前不是死的,那现在这种萌动的、鲜灵的、长舒一口气、惊奇的张开眼帘的,算是什么感觉呢?难道不是活过来、醒过来,像沙漠第一次涌出清泉、种子第一次遇见天吗?

这个野猴子、这个小疯婆子,这个根本没意识到他在这里的家伙,她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的清泉和天呢?

唐锦平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她还在把衣服往下扯,非扯光了不舒服。太没教养、太不像话了!唐锦平心里的良知受到惊吓,但另一部分什么地方却酥酥麻麻的慌张喜悦。很多年后他问自己:唐锦平,你这么下作,看到小女孩子撕衣服你开心?

他责备自己一遍又一遍,一遍遍都委屈的回答自己:没有,好像真的没有,诲诲盗什么的……真的没有。一定要形容的话,最多像是一棵野草放肆的生长、两只狐狸在雪地里奔跑——打了委婉的比方,仍然是禽兽。或者更糟,野草什么的,禽兽都不如。唐锦平很哀戚。

张宅老妈妈还要哀戚,追碧萝追得腰都快断了,真想由她去吧,可是这是张宅啊!张宅能让一姑娘光着股吗?哪怕她才六岁!

老妈妈毕竟把碧萝bi)在墙角了。碧萝弓起背,如一只小兽,趾爪紧张,喉管里咝咝出声。老妈妈一时倒也不敢冲上去,两人僵持着,却听有人叫:“碧萝。”

张成换了一青灰长衫,像个小大人,还是瘦、脸上还是隐隐的病容,但眼神是关切、温和的,向碧萝遥遥伸出手,碧萝就安静了,迷惘看着他,仍然有随时打算抽逃跑的意思,但至少是安静了。

张成含笑道:“碧萝,到我这儿来。”

老妈子立刻尖声道:“少爷,您当心她的牙和爪子!”

“是指甲,不是爪子。”张成从容而坚定的纠正她,继续对碧萝道:“到我这儿来。”

碧萝走进他的怀抱。绕过老妈子,老妈子只是个障碍物,有点儿讨厌的障碍物,她不在碧萝的眼睛里。唐锦平觉得自己如果当时从狗洞里钻出来,进入她的视野里、也仍然不会在她的眼睛里。晚了,从一开始就晚了。碧萝********的打量着张成、研究着张成,带着她幼兽一般的警惕、小小心的接近着张成。她的心眼只有那么一点点小,再也分不给别人。

张成抚摸着她的头发,慢慢把她的乱发理得顺了一些、又替她把衣裳拉整齐些,从老妈子手里接过绣花袄子给她披上。

“嗯嗯!”碧萝不悦的哼出鼻音,扯着外:“不舒……服。”口齿不清,“舒”发得像“呜”,有一种动人的稚气。

“以后会好的。”张成不跟她生气,只用很轻的力道、不断的坚持着,“一开始可能是有点不舒服的,习惯了就好了。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碧萝把衣服抓下半尺、张成给她拉回三寸,过一息看她抓着头发顾不上衣服了,又拉回两寸,碧萝顾此失彼,总之知道有个东西要披在上、有个东西要插在头发里是注定的了,幸好鞋子踢开了暂时不用穿回去,也算反抗有了点成效。猛听见张成说什么“每个人”,她奇怪抬头:“每一个,都?”

“是,”张成肯定的点头,“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唐锦平腿股上忽然挨了一下拍打,回头,十八岁的大丫头对着他笑,手指头羞羞脸:“你趴这儿做什么?”张成忙“嘘”了一声。

大丫头也听见了对墙的声音,拉他起来,压低嗓门道:“快回去,换了这脏衣裳。给老爷夫人见着,还有场淘气好生呢!”

唐锦平便拉着她的手回去。天气是有些了,大丫头袖口露出一段手腕,又白又圆润,透着甜甜的脂粉香,她的那双腿,是成年大姑娘的腿了,裹在竹青色梅花镶边撒脚裤子里,膝盖之下倒也罢了,膝盖之上紧绷绷的。唐锦平觑着,假意装作脚滑了,往她上一倾,撞着了又软又有弹的腿,鼻子都埋在里面,倒没有想像中的香,有股子说不清的味儿。

他心跳得要出了腔子。

大丫头急着扶住唐锦平,不虞有它,埋怨道:“怎不好好看路?瞧,脸都涨通红!这一头的汗!”抖开帕子给他擦拭。唐锦平躲开了。

还是不一样的。心跳跟心跳还是不一样。他想念那只扯脱衣服乱跑的小野猴子。可是爹娘拘得他越发的紧了。

足令实行了足有半个月,泥土被一场场暮的雨下透了,跟它上面的植物一起迈入初夏,散发出成熟酥软的气息,葡萄藤上探出了青葱指尖般可的嫩果,张家老远请来武师老婆来相看过张成带回来的野孩子,老婆还记得亲生女儿的一些特征,说,真是我那碧萝。可碧萝认不得她,一点也不认得,像只陌生的小狼那么警惕的盯着她,武师老婆也罢了,说,当初就当她是死了的,如蒙不弃,给张家留着作丫头罢。

张夫人不答应,说你家武师忠义,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把你们当下人看,怎么反把你们的女儿拿来当丫头呢?再说,这次成儿病好,恐怕也有她的功劳——她有福相哪!流落深山这么多年,牲畜也没害了她,可不是大福气?给我作个干女儿罢,只要你们舍得。

武师老婆千恩万谢,外头却难免有议论:一个野孩子,谁知道是福是邪呢?也敢收为女儿!

谣言若一个个的去辩,那是辩不过的。何况子一天天过去,一向体弱多病的张成不但没病死、倒是一天比一天健旺,妖魔缠上能有这功效?那也不叫妖魔了!于是又有说碧萝是沾了山里的灵气回来了。张老爷又很有深意的到处说:“流言止于智者。”唐老爷想想,自己是智者,并且自己也多沾点灵气,就把儿子的足令解了,唐张两家依旧来往。

唐锦平跟放开链子的小耗子一般,吱溜就蹿到张家去了。找张成玩儿,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渴望着看见碧萝。

碧萝已经懂事得多了,衣裳好歹穿在了上、头发也总算梳了个总角,但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的沐猴而冠,连养熟了的叭儿狗都比她像人样,唐锦平就难免笑话她。她把眼珠子一剜,冷冷的,像利牙在他心上咬一口,被咬了一口他还是舍不得不欺负她。她恼得狠了,就跟他扭打成一团。

她打起架来,在女孩子里面真算厉害的。她要能用上她的牙,唐锦平都对付不了她。但张成严她咬人,就像养了条凶狗的狗主人,严厉的勒住了狗嘴。

是的,她就是一只狼,被张成驯化成狗了。唐锦平伤心的看着她一天天、一年年的温柔大方、亭亭玉立。

如今唐锦平和张成都已弱冠,出处游学,师友都赞赏,夸他们是芝兰玉树,唐锦平表面上笑嘻嘻的,内心却不以为然。张成不配跟他并列吗?不,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嫉妒,这嫉妒从孩提时已经咬着他的心了。

你喜欢一个人,他的缺点都可,你嫉妒他,他的存在全是错。张成个子中等,唐锦平嫌他太矮;张成肩膀宽阔,唐锦平嫌他太肥壮;张成沉静寡言,唐锦平嫌他太乏味;张成体贴温和,唐锦平嫌他太没劲,总之怎样都不顺眼。

但唐锦平仍然跟张成作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因为即使嫉妒迷了他的眼睛,唐锦平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张成都不够资格作他的朋友,那整个华城里,就没有别人够资格了。

另外,如果不跟张成作朋友,碧萝就更不理他了。

如今她已经是个俊的大姑娘,皮肤还是黑,像是阳光一开始就太亲密的亲吻过她,这份甜蜜的馈赠永生都褪不去,可是她的五官有多么美呢,再挑剔的女人都不能否认。蛾子触须一样神气的弯弯的眉毛,眼睛那么大那么黑,两泓幽泉,睫毛粗得是要人命的。她的鼻尖还是翘得高傲、嘴唇还是撅得不正派样子,下嘴唇那儿一个乎乎的窝,让她的神柔和了,生气都像是嗔,至于那下巴,是有多么尖俏呢,简直请人用两个指头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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