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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 / 2)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在山脚的小酒铺里饮酒。那小铺子,茅檐布招。他握着竹杯,半天不饮,目光落在木窗之外,像在等什么人。

我躲在山后看他,这牧童从山前转过来,没有注意到我,擦着我身边过去了,我有了主意,变化成牧童的样子,一般挽着袖口、横着笛,壮起胆子走到店前,看着他。

他问:“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声音比原来更柔和。

我答不出话,只能僵立在那里,对着他。风哗哗的从我身边流走,我好像要立成一块石头。

酒铺伙计嫌我妨碍生意,要赶我走,样子很凶很凶,我不肯走,便听他叹了口气:“小二,这位小哥是我朋友。酒、菜都记在我帐上。”向我举了举竹杯,“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

我走到他桌边,一步步像踩在云雾里。他的酒。盛在杯中,清洌澄明。似水,饮入口中,却灼热如焰。

“水在烧。”我说。

“什么?”他问。

我解释不清。酒灌进喉间,我的脑袋似乎有点错乱。可我觉得欢乐,今生从没渴想过能获得的、近乎疯狂的大欢乐,欢乐底下又有深沉的大悲哀,无法剖析无法触摸,这让我不停的想说话。会是太吵了吗?他起身把其他人都劝走了。那我不吵好了,我还有其他表达心情的绝技。“看,我会开花。”我竖起一根手指,叫他注意。

阳光从茅檐漏下来,透明透亮,闪闪烁烁,我伸出手,把它剪碎,用上所有的技巧、天赋和诱哄,剪成细丝细缕。种进笛孔里,舞步围绕、旋转,扇出轻俏的风。笛孔里开出花来,白得像冰,亮得像火焰,伸展的姿势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它眼里,才盛开,却已经碎了,碎如飞瀑下的泡沫,寂寞的归于虚无。

我坐在虚无的碎影里,唏嘘不能自已。墨蓝的目光倾注在我身上。如一场倾世的死亡。他咳了一声:“没关系吗?”

什么?

“现出原形什么的也没关系吗?”

冷水浇头!什么火焰啊死亡啊的幻想都远去,我低头。看见牧童的裤管下露出毛茸茸的脚,我在我心爱的人面前变回了一只狸猫!

我的脑袋还没来得及给我什么建议。我的腰已经弯下去,四脚着地,发足狂奔,一直蹿到密林深处,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清凉的山风让我冷静了一点。

“刚刚你真是醉了。”这是大脑恢复运作之后,给我的第一条建议。

“像你这种笨蛋,最好不要再离开妖界到人间了。”这是第二条。

黄昏的霞光美得像是童话,无可奈何的凋谢。酒醒得更透了些,我忽然想起来,在我狂奔逃蹿的时候,他在我后面喊了一句话:“我姓齐,你可以叫我小齐。”

小齐。我把这两个字藏在心里,像藏一颗顶顶珍贵的花籽,回到妖界……应该是回到妖界才好吧?但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回去,只是坐在缝隙处,一点都不想钻回去,就光是坐在那里而已,晃着我的腿。风从我的鼻尖、耳朵尖、尾巴尖上流过去。

风中又传来栗子香。一开始淡得像是幻觉,后来就真切了,香浓馥郁、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而来,瞬间叫我口水奔腾如千军万马,而我的脚也义无反顾的奔着香味来的地方去,谁也无法阻止我!除非——

呜哇,谁踩我的影子?!

作为能裁光为花色、弄影筑花魂的种族,我们的祖先与神定下过密约,密约的具体内容不好说,反正后果之一是我们自己影子受到的伤害,跟本体受到的伤害一样。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谁往我肚子上踹了一脚。

“谁敢——”我咆哮着回头,立刻转为一脸谄笑,“长老?”

脾气最暴躁的菊长老竟然也出来了,愤愤的还踩着我影子:“哪去?”

“我……”我觅食去。

菊长老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我,“他是人!是军方的!你知道吗?”

“我……”我低头。其实我知道。从最开始见到小齐白衣上的血,我就有一点点猜疑到。

“你为什么敢接近这种人?”菊长老气呼呼的把雪白的尾巴甩来甩去。

“我……”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腥,从始至终都威胁着我,像锐利的小刀,刀锋顶着我的喉头轻轻的磨,这样我都不能离开,好像他是我生命里的劫。

菊长老就不说话了,对着我看,也不晓得想干嘛。我硬着头皮站着,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良久良久……我试着开口:“长老你来干什么啊?”

就为了来找我?我何德何能啊?我觉得我没这么重要啊!

菊长老的脸忽然变得很臭。

“啊!”我福至心灵,“妖皇又出来看国相了?”

一开始,要不是妖皇到人间,我也不可能有空隙跟着钻出来的嘛!看来是妖皇又出来了?

于是菊长老开口。我以为他要叼我一块肉下来呢!结果他竟然挥手:“去吧!去吧!这是你的劫!去应劫吧!”

听起来非常的赌气。如果我是个乖孩子,应该赶紧跟他认错、求他原谅我、然后我自己赶紧灰溜溜夹着尾巴跑回妖界,等他回来惩罚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吧?

可是我从来都不是乖孩子啊!我听到他放我,生怕他反悔,连忙撒丫子就跑。

“回来!”菊长老厉声道:“你记住,别惹事!惹了事也别连累妖界!否则天不容你!”

我点头如捣蒜。

“不争气的东西!”菊长老怒气冲冲举起拐棍,像是还是反悔了,打算着不如现在就把我影子钉在地上,永绝后患。

我吓得撒丫子就跑。

风从我身边吹过,恰似流年。我足下一空,再回首,已是石室中绝望的囚徒。

“你会怪我吗?”小齐手指尖按在剩余的画纸上,问我。

他已经老得多了。人类这种生物如果灵修停滞的话,老得能有多快,多么叫人诧异哪!他苍蓝的眼眸不再像从前那么清澈,仿佛暮色更沉的降临在了他眼中。细纹悄悄爬上他的眼角。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但肚子却已经有点向前凸出了,这大约是多年坐在桌前处理国事以及享用盛宴的结果。

流光容易把人抛,轻裘年少,衰杨枯草。

我低微的叹了口气,目光从他身上离开,投向细栅栏的窗口,回答他:“一只狸猫成为一位王者,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如今我是王。我的脸,就是从前那位三王子的相貌,并不衰老。我不知道怎么衰老。所以小齐不敢让别人看见我。我很诧异他为什么还不把“王”赶下台,他自己光明正大的即王位,岂不更自在?也许篡位比我想的难、需要的准备工作会很多。可他当年的夺权是多么容易啊——

只不过是我呆呆的跑下山,站在他面前傻笑。只不过他放下锅铲,递一粒糖炒栗子给我。栗子那么热乎,而他那么英俊,连炒栗子的姿势都是英俊的。我心满意足,把爪子放心的交给他,听凭他把我领到一处水榭,听说是张国送给楚国三王子居住的行宫,我在里面遇见了三王子。

三王子身材挺拔,戴个青缎便帽,头发在颈后散扎着,看见我,笑笑,有种漫不经心的亲切,也算好看的,但及不上小齐——谁能同小齐比?

“哦,你来了,”三王子像招呼老友一样招呼我,“喝点什么?”

桌上有饮料,颜色似清凉的玉,味道像苦涩的叶子,小齐跪坐在三王子身侧,倒酒,递给我一杯,我凑着杯沿小心的舔了一点,头又开始晕,那种悲哀的狂欢又涌上心头,酒的味道不再像清醒时那么难喝,我灌下一杯又一杯,跳舞给他们看。那是我今生跳过最美的一支花舞,月光温润细密,简直在邀请我剪裁,我裁它作一场沉沉的白雾,雾里升起一线花苞,绛紫,如梦,梦打开了,吐出洁白的心事,花开为莲,那一圈白莲,洁净得不知羞涩的心事。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呢?我愿与你忘记时间,像两棵树木渐渐披上苍苔,被全世界遗弃,谁又在乎全世界?我和你,你同我,枝叶披离在一起,走到永远永远。

“咚!”

三王子一头栽到地上。

莲花仍在开。我恍恍惚惚坐在千百朵莲花之间,看着小齐惊惶、张惶、仓惶去扶、去搀、去拉三王子,想叫醒他。

徒劳。一切都是徒劳,如梦幻泡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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