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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谶语(2 / 2)

绛珠笑着解释,“这些是骨里红梅、朱砂梅,再往前走些种植着龙游梅和木棉,都是二小姐最爱的,也几乎网罗了尽人皆知的腊梅品样。”

赵元朗想到初见情境,恍然大悟,“当日,她亲编的霓裳傩舞也是配有红纱与红色油彩,想必二小姐应颇为青睐红色才是。”

绛珠赞许地说道,“公子所言不虚,我们小姐确对红色有特殊偏爱,她总说,生命已如此灰涩,为何不让眼前的嫣红去中和命运的乌黑。她也真是可怜,从小就被寄养在她叔父家……”见安歌面色怏怏一言不发,自己也悻悻地住了口。

那边却听赵元朗一直情不自禁地慨叹,“看得出,二小姐是一位对生活充满热忱、对困境充满反抗的女子,她看起来虽柔弱无骨,却如这冬日里盛开的梅花,飘逸着醉人的芬芳,散发着最耀眼的亮色,确实令人钦佩!”

绛珠颇为惊诧地看着赵元朗眼中流转的光彩,掩嘴笑着,“这位公子,倾慕我家二小姐的人数虽然众多,但你可是除了符家人以外第一位踏进这老宅的男子,如此说来,她定是对你另眼相待呢。”

赵元朗这才发觉自己表现得过于异常,赶紧尴尬地朝绛珠微微躬身,收敛起满腹的赞不绝口,不敢再随意左顾右盼。

拐了几道通幽曲径,他们便来到名为“意曙阁”的院落之外,匾题笔锋回转、遒劲有力,安歌驻足片刻,一眼辨认出此乃父亲的笔迹,她心中如明镜一般——‘意曙’是假,‘忆蜀’方是真。

“吱呀”一声推开院门,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安歌被眼前的布置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只见东西两侧厢房的屋檐上对接着几排用彩色细绳编织的网格,罩在精致的院落之上,网格之间整齐地系满各色丝绢,犹如彩旗随风飞舞,无一不彰显着院落主人的灵巧心思。

“这些彩绢上的诗词都是二小姐亲笔所做,也不知她从哪里读来的,说是吐蕃有类似的祈福装饰,唤作‘风马’的,便也遂着自己的想法,做了这个,我们都管它叫‘符马’。”绛珠娓娓道出此物由来,令安歌内心也了有些许动容,有对她博览群书的敬佩、仙葩气质的怜爱,也夹杂着对她屈身禁足的共情。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个妹妹,像一位堕入凡尘的仙子,拥有世间绝世无双的俏颜、傲然灵动的才华和非凡细腻的情思,却不知何故,只能藏身于这片狭小天地,平安到寂寥,寂静到枯萎。

符君欣从屋内款款而出,莞尔一笑,明艳端庄,“长姐、赵公子,外面风大,请堂内上坐。绛珠姑姑,麻烦您把这几只绢挂起来罢。”说着,便要将手里紧握的粉色丝巾递与绛珠。

赵元朗见此,立刻恭手道,“二小姐,这些交由我来系吧,不必劳烦姑姑。”

见君欣微微颔首,赵元朗便要从她的手中小心接过。

安歌在此时一把抢了过去,捧在手里细细端详品鉴起来。

水中芹叶土中花,拾得还将避众家。总待别人般数尽,袖中拈出郁金芽。

舞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下玉梯。归到院中重洗面,金花盆里拨银泥。

岛树高低约浪痕,苑中斜日欲黄昏。树头木刻双飞鹤,荡起晴空映水门。

安歌低声诵读着,“能书写下如此美轮美奂的诗作,二妹的文学功底可见一斑。”她与君欣默默对视,“我在后蜀有位朋友,也是文采熠熠、见之忘俗之人,你俩若有机会相识,必定可以文会友、一见如故。”

君欣眼神忽的落寞起来,扬起的风沙吹红了她的眼,“长姐莫要玩笑,莫说后蜀、这个太原府是我都不可能出去的。这些个网子寄托着我逝去的年华与本应得到的自由和快乐。七日一首诗,记录着我在此的时光。你们看到的符马,是我驻足于此的枷锁,更是我青春挥散的铭记。”

“虽不知缘由,但我从小便知,你一直被父亲禁足在此,不得出入。”安歌的语气软了下来,“你恨他么?”

“当然恨他!无论他怎么满足我的想法,怎么拿来我想要的东西,我都不曾原谅过他。”君欣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似乎安歌的言语触碰到她记忆的闸门,委屈与伤感一股脑地倾泻而出,“我也想像你们一样拥有波澜壮阔的无数未来之可能,而不是守在这一方死水微澜的院落里,静待年华老去,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长得太美,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安歌蹲下身,拍着她抽泣的削肩,“父亲怕你在外面遇到坏人,也怕你在符府受到欺负,符家人数众多,你我又非嫡出,流言蜚语一刻也不曾少过,若非我从小性子野,恐怕过得也不及现在一半。我想,父亲这样的安排,定有他的深刻用意。”

“我之前不懂,直到现在才渐渐明白他的苦心,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君欣眼噙热泪,悔意交加地望着安歌,“长姐,是不是已经晚了?父亲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安歌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抱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亲姊妹,她百感交集,之前彼此的心结与戒备在此刻迎刃而解。她不住地抽泣,眼神却异常坚毅,“不,我会救他回来的。你们放心,符家有我!”

君欣的房间四角都堆满了各式的书简与古籍,这些都成为陪伴她打发寂寞时光的见证,也是她连接府外世界、连接高洁神思与世外桃源的唯一通道。

她告诉安歌,符昭序此次入宫,便是与皇帝商量自己的婚事,那一刻,自己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禁足虽苦,与世隔绝,却也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

“当符昭序推开府宅大门,告诉我父亲被俘的消息,我以为抓到了可以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却不想,转眼成为了他进阶云霄的踏脚石。”君欣冷笑道,“他起初要把我送给年迈的皇帝,却没料到李皇后从中插手,要将我许配给大皇子刘承训。”

安歌轻叹一声,“据说,二皇子也颇为觊觎你的美貌……”

坐在一旁的赵元朗再也压制不住怒火中烧,拍案而起,“太过分了!身为一族长兄,怎可喜闻乐见自己的亲姐妹成为他人的玩物,简直禽兽举动!”

忽起一阵强劲的北风,吹开了紧掩的木门,屋外竟冉冉飞舞着漫天初雪,君欣轻倚门框,仰面朝天,任凭四处飘散的雪花肆意冰冷脸庞,“有时我总想用一把匕首割烂这张脸,或许那时一切烦恼就都会消失不见。”

赵元朗听闻此言很是心疼,却忽的拍了下额头,就要飞奔出去。

君欣问他所为何事,赵元朗满眼焦急,“那些诗,会被雪水殷了墨迹……”

她抓住他的衣袖,充满绝望地苦笑,“没用的,无论它们如何洁白清丽,也终究会被雨打风吹去。”

赵元朗轻轻挣开她的手,不顾雪花打湿了他的衣衫和发髻,穿着单薄的外衣跑到网架下仔细收集起悬挂的丝绢,藏在怀里,视若珍宝。

她痴痴地望着庭下忙碌矫健的身影,心好似在那一刻被暖流包裹,饱尝慰藉。

安歌见到此情此景,再回想几日来赵元朗对待君欣的种种举动,心里也大致猜到一二。她起身站到君欣旁侧,悄声说道,“我有一计,或许可以带你摆脱当前困局。”

“在旨意未下之前,我们便将你救出去。”安歌屏退左右,将自己所知两人的身世之谜向君欣全盘托出,“后蜀费府主母便是我们的生母,去那里投奔她,便可保万事无虞!”

说着,安歌从怀中掏出半枚玉佩,拿着君欣腰间别挂的另一半匹对成型,眼前的鱼型配饰各呈黑白两色,头尾分别环抱两侧,精致的纹路交错契合,天衣无缝。

“据说,母亲家族将‘鱼’奉为神明,此组双鱼佩环,本为父母定情信物,奈何他们分离两地,这组配件便一直由你我二人分别戴着,你瞧……”

君欣怔怔地望着“双鱼佩环”合体瞬间,内心不由感慨万千,“父亲与母亲今生因爱恨纠葛,再也找寻不到彼此,却只有这个情定见证空留于世。如今你我姐妹二人刚刚相认,又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时再见,真是宿命。”

安歌赶忙宽慰,“待我回去便修书给后蜀的那位朋友,让他派人手接应于你,等你到后蜀安根落地,定要加倍照顾母亲和自己,好好弥补这十几年空享的委屈和孤单。”她深吸了口气,眼中充满着幻想与期待,“说不定过一阵子,等我救出父亲,我们便可在后蜀相聚,其实,有个人还在那里等我……”

君欣俏皮地眨着双眼,戏谑地扑进安歌怀中,“我早就估摸到,你与那谈及多次的后蜀朋友关系定不寻常,看着赵公子的模样已是十分出众,我真好奇入得了长姐之眼的男儿,会是何等得风流倜傥呢?”

安歌胳肢着调皮的妹妹,嬉笑怒骂,“你怎又把元朗扯了进来,莫不是,你与他王八对绿豆,互相看对了眼睛?”

“真是粗鄙,”君欣羞赧地躲闪到一旁,恰好透过窗子望见依旧在‘符马’下徘徊的赵元朗,轻轻绞起手中的丝帕来,“从他在宫宴为了保护你,将我一缕长发削落之时,我便注意起他身上的‘痴’,这种痴就好像冬日里升起的篝火,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给他想守护的人带来温暖烘烤,从来没有其他非分之想,老实本分,守土尽责,让人生出无尽安心来。”

安歌加深了几分信念,欣欣然道,“从栾城相遇到如今,我和他经历几番生死挑战,已算得上是莫逆之交,其他不说,他正人君子的为人,我自是一百个放心。既然你对他也颇为信任,那我便安心将你交予他手里,让他护送着你前往后蜀。再往后的事,便是你二人的缘分使然了。”

这边正商量着如何筹划准备,门外就传来绛珠火急火燎的呼唤,“两位小姐,陛下出了圣谕……”

闻此,君欣魂不守舍地瘫坐在侧,安歌急忙拉开屋门,“怎么?陛下赐婚的圣旨这么快就到了?”

赵元朗连忙凑上前来,极为忐忑地等待绛珠吐露实情。

“不是……”她因一路小跑赶来,显得上气不接下气,“圣旨就快到郭府了,郭家的侍从来请您回去。大小姐,是关于你的……”

安歌一怔,好似没有听清,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定是皇上应允我出兵救父了!”

“可是,我的难题怕还是解不了。”君欣心头刚落下的巨石又满腹忧愁起来。

“你的难题,由长姐帮你解。”安歌抓起窗边积攒的薄雪,朝天尽撒,“如今这世道,契丹已牵扯了皇帝太多精力,更不是他为所欲为的时机。我会按照方才所说的计策准备,你也是,在事成之前,记得随机应变。”

见她如此笃定,君欣松了口气,随即和赵元朗相顾默契,浅笑对望。

安歌扯着咧嘴憨笑的赵元朗边向外跑去,边打趣地叫嚷,“你俩以后有的是时间朝夕相处,先将他借我片刻,妹妹千万不要介怀才是!”

回府的一路,安歌感到几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欢喜,她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气。

身披君欣送给自己绣满雪绒花的宝蓝底色披风,在人群中不断穿梭,好似一只轻歌曼舞的蝴蝶,张开她优雅舞动的翅膀,灵动活泼,摇曳生姿。

银铃般的笑声点燃了她压抑已久的殇逝与惆怅,如今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一刻,她相信,凭借一己之力,心之所向,定能必有所得。

“哎呦……”

脚下一个打滑,安歌差点因雪后湿滑的路面踉跄跌倒,一双时刻守候的手掌已稳稳将她扶住。

她也不回眸,只是幻想着陪伴在侧的,正是那个一天天在心中加深描画的他。

飘逸的发梢和披风一同伴着欢快韵律,齐齐摆动,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阴鱼和阳鱼汇合交融的双向奔赴。

赵元朗则寸步不离地紧紧跟随,白雪映射,令人晃神,他透过那件与漫天雪花极为相称的湛蓝披风,同样幻想着,或许未来的某天,他真的可以这样执起君欣一双玉手,一同跑到海角天涯,生生不离,双宿双飞。

少年相逐采莲回,罗帽罗衫巧制裁。

每到岸头长拍水,竞提纤手出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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