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再折腾这根绳子，我都快被你勒死了。”崇训看来并不慌张，嬉笑握住安歌冰凉的双手，轻声呵气，“安歌，我只想送你一句话，天下之大，山川悠远，唯愿你，永远像初见时特立独行，从不活在过去，永远激昂地奔赴下一个战场。”
那日离别的细节，安歌已记不清晰，她只知自己哭泣得像个无知妇人，原来战争不仅仅是输赢，不仅仅是领土的纷争，更是多少人一生挥之不去的无穷惦念与梦幻泡影的再难相见。
那一刻，安歌似乎触摸到李崇训心底缠绕已久的伤疤，她想抚慰，想温暖，却发现，那道身影已为了她义无反顾地冲向远方未知的战场，在烟沙中寂静，在黑暗中湮灭。
城外整夜的马鸣厮杀声穿透厚重的城墙，映在每个未眠之人的心头，那里有他们的家人、夫君和依靠，战士在徒手用运气和充满血腥的杀戮，为城内的亲人谋求一条可能存活下去的生路。
天蒙蒙亮，一夜混战似乎已鸣金收兵，整夜随着战事心潮起伏的安歌，按捺不住紧张与激愤，一路跑向早已拥挤成一团的内城城门口，在那里翘首期盼着惦念之人能够平安归来。
西面的内城城门一开，大家便蜂拥而至，每个人也不问战事输赢进展，到处都是一派似乎久别重逢后的相拥而泣。
那一刻，不论军衔等级，不论富贵贫贱，生死皆平等。
安歌推搡着向前，只觉身侧的衣角被什么别人死死拉住。
她低头一看，是位穿着脏兮兮花布衣衫，梳着两个麻花长辫的小姑娘，满眼皆是怯生生的泪花，“姐姐，求你，帮我找爹爹……”
安歌见此，担心这拥挤的人群将这瘦弱无比的小儿踩踏在地，赶忙一把将她抱在身侧，“你快找找，有没有你爹？”
安歌本身较普通女子略高些，那小人儿仰着脖子，朝人堆里拼命张望，眼里闪耀着渴望的光芒，扯着脖子大喊，“爹……你在哪儿？爹爹！”
她似乎用尽了这弱小身体里的全部力量，安歌见她脸色喊得通红，心疼地让她歇一小会儿，“你其他家人呢？怎叫你一个人出来找你爹？”
“前一阵闹饥荒，家里人都饿死了，只留下我和爹两个人。”那姑娘鼓着小嘴，一字一句的讲着，语气干脆，虽然身世十分可怜，却显得无比坚强，“爹说参军出战能够有饼子，为了不让我饿着，他便跟着出了城。”
安歌吸了下鼻子，努力朝她露出了个暖心的微笑，“要知道，姐姐的夫君是这次战役的主帅，他一定能够带着你爹一起平安归来。”
当安歌渐渐觉得自己手臂开始酸痛的时候，她才发觉她们已经找了许久，归来的士兵已在和家人短暂相聚后都已整编归队，只剩下城墙根依次排列的歪歪扭扭盖着麻布单的亡者，耳边嚎啕的大哭一下子将安歌从朦胧中震醒，“放我下来，爹在那儿！”
那几天未曾进食的女孩子这一刻力量大的惊人，她朝远处一具鲜血几乎已将身覆麻布的尸体狂奔过去，她跪在地上，趴在男子身上哭得昏天黑地，几近昏厥，忽然听那“尸体”口中竟奇迹般地逸出了一声呻吟。
“爹爹，你没死！”小姑娘破涕为笑，银铃般的嗓音似乎都能穿透天际，“姐姐，你快看，爹他没死！”
安歌赶忙跑到那重伤男子的身侧，试探了他依然跳动的颈部，右侧胸口的伤口仍然呼呼地冒着鲜血，她让守城士兵立刻请来军医。
军医看了眼伤势，难为情地小声说道，“启禀少夫人，您也看到如今军中窘困的情境，实在捉襟见肘，他这么严重的伤，即便由我医治，也未必能够好转，倒不如一了百了，也不连累他人。”
安歌听到这般浑话，当即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人，迟早有一天将报应到你们头上！”
她指着地上那个气若游丝的男子，声色俱厉，“今日不管如何，你都要救活他，否则，便要你给他陪葬！”
说罢，她把小脸已哭成花猫的姑娘叫到一旁，偷偷将自己身上的银子尽数塞到她的袖口里，“姐姐身上没带吃食，只有这些银子给你，看看能不能买些吃的。”
安歌重新帮小女孩绑好了松垮的辫子，又用手帕擦干净那脏兮兮的小脸，“我有个妹妹，和你年纪差不多，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比她幸运，所以你要照顾好你爹，帮他养好伤，便还是一个家。”
那女孩倒也可心，随即止住哭泣，含着泪花、眼角弯弯地朝她笑着，安歌望着不远处忙乱的施救，不忍心再此驻足一秒，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逃也似的离开这个悲喜交加、终而无常的辛酸场景。
等她回过神来，除了守城士兵，周围便再也没有其他从城外归来的将士。
她猜到，定是由于刚才专心帮助小姑娘找父亲，与崇训便是阴差阳错的擦肩而过，这般想着，已一路奔跑着赶回李氏府邸。
前脚迈进正厅，只闻堂内寂静无声，李守贞高坐主位，双眉紧皱，一言不发。
安歌将本就不大的厅堂环视了遍，也没有找到崇训的身影，她喉咙发紧，“这是怎么了？”
其余人等没有李守贞示意，大气根本不敢出一声，自然也没有人回答安歌的问题。
“你们哑巴了么？”安歌掀翻了侧面的小桌，茶碗茶盖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崇训怎么了？”
有个胆子小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虐之行吓出一身激灵，赶忙回话道，“少将军被俘了。”
安歌略微反应片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过是被俘而已，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如丧考妣，是几个意思！”她大声喝令召唤部下为其备下马匹，“我出城把他救回便是！”
“够了！”李守贞拍案而起，嗡嗡的震动声响彻整个正厅，“是你当初设计要我们主动发起进攻，不论此战对汉军有何沉重打击，崇训是为了你主动出战的，如今他被俘，都是你这个疯癫女子一手酿成的好戏！谁人不知这城外的主将郭威与你过从甚密，你这手段不过是你自己逃脱河中的诡计而已，且不说你和崇训城外相逢，一走了之，单是你让他只身犯险，便知你对他的感情不过尔尔。本王定要扣你，你休想逃脱！”
“既如此，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你目光浅显，根本不配知道我这一计的真正用意为何！”门外的士兵已在李守贞示意下，按住安歌的肩膀，她虽动弹不得，却依旧仰着脖子，气势不输半分，“你挑唆下属放弃那些为了你们李氏一族荣辱而不惜舍命的将士，还有气息便要当做死人处理，真是毫无良心！李守贞，不管崇训他被俘、被杀，他的仇我算在你的头上，国破家亡便是你该着的。”
“再让你的嘴硬气几日，等你没有用处，本王就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李守贞袖口一挥，让士兵将安歌生拉硬拽地带走，“即便国破家亡，你也是李氏媳妇，本王不会让你多活一刻。把她带走，关禁闭，这几日不许给她饭吃。我倒要看看，你出不去，崇训他会不会回来！”
她嫣然洒脱大笑，“他回不回来都影响不到我的计策，我更希望，他永远都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