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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1月15日(4)(1 / 2)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第四章11月15日(4)

傅铭宇不是一个心灵脆弱轻易被感动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冲动打破做人原则底线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怎样高尚的人,但绝不会因为个人的利益干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来。他确信加藤不是一个阴谋虚伪的诡诈分子,是一个好人的时候,愿意把自己对海连湾知道的事情尽可能的说给加藤。让他想不到的,哪怕是一山一木最细微的情节对于加藤来说都带着一份感动。他们一个想从对方的描述里知道现在的海连湾是个什么样子,另一个则是对一个日本人跟海连湾到底有怎样的渊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藤的真诚如果不能确切相信傅铭宇是一个好人,是不会冒失莽撞地把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自家身世向一个陌生人坦诚相告。

人生一次幸运的相遇,不知会带来多少动情的故事。

傅铭宇开始喜欢起加藤来,带着一种信任、崇敬的喜欢,彻底消除了对他的芥蒂。这个一半有着中国人,一半有着日本人血统的加藤性格豪爽、性情温和,是一个教养不俗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有去过海连湾,心里却一刻没有离开过对海连湾的向往,凭着他对海连湾永远割舍不掉的情谊,说他是一个海连湾人一点也不过分。跟自己一样,加藤也是一个平庸的人,世上发生的任何大事都起不到一点左右的作用,反过来世上曾经发生过的大事却无情的伤及了他命运的要害。

就像跟傅铭宇这次在新加坡的偶遇一样,读书的时候,曾跟一位来自川南的姑娘韩冰玉邂逅在美利坚,不可想象的是自己在篮球场被几个美国流氓欺负,观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中国姑娘勇敢地站了出来给他解了围,言辞犀利地痛斥使那几个还算讲点道理的美国流氓自是觉得理亏悻悻而去。人的一生能遇到一个以诚相待的朋友不容易,能遇到一个使自己倾心爱恋的姑娘更是奇遇。川南姑娘的美丽和豪气夺走了加藤所有爱恋的情怀。在那个异邦之地,川南姑娘同样为遇到一个有共同语言,才华出众、长相俊靓的男人甘心投情怀抱的时候,知道加藤是一个日本人的冒牌货色。断然离开了他。加藤相信除了那个川南姑娘再也遇不到任何的真爱了,为了心里的那份真爱,宁可选择坚守孤独,绝不委曲求全。不管怎么说,他的身体里除了遗传父亲的血脉,还有性格,尽管一切再怎么相像,命运绝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原谅和承受日本人曾经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和错误。加藤觉得还不到把自己这些心理话向眼前这个海连湾人说出来,但是父亲当年为了一个日本姑娘无奈选择离开海连湾的故事留在心里却再也难以压抑得住。

残酷的现实生活,无论在哪里似乎都在向人们阐述着一个相同的道理,当我们凭着自己的努力来完成人生意志的时候,将会发现自己活得是多么的渺小,自己的志向是多么的狭隘。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生活不停地洗炼和考验,只有那些敢于浪里淘沙的人才能获得像金子一样的东西。

我们将是生活在怎样一个布满虚饰的世界,无论外在装饰是多么精美华丽,无论那些感人至深的语言有多么暖心,有多少人被这种虚伪的帮凶迷惑得神魂颠倒,到头来被灵魂称之为高尚的东西少之又少。

真理永远如山一般屹立在人们面前,毫不可撼动。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胆量敢于跟真理站在一起。暴力的威胁,残忍的杀戮,不知吓破了多少不敢勇于直视真理人的胆子。正因为这样才使那些在真理面前永远不低头的人显得更其伟大。

雅斋的茶馆里,傅铭宇听加藤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心里曾出现过一个小小的溜号,好在加藤不能探窥到他的内心深处,否则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傅铭宇一想起这件事来,为自己当时那种冲动的想法感到害羞。想走过去看一看给他送上《高山流水》古筝琴音的姑娘到底有多么美,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感觉使他确认能弹出这样乐曲的姑娘一定有着迷人的长相,一双怎样灵巧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就彻底地俘虏了他精神上暂时的烦恼,使心里犹如走进了旷野的宁静,嗅到了一股茵茵绿草的芬芳。当他过后细细揣摩那天听到的琴音时,却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给他带来感动的并非是姑娘玉指弹奏古筝的琴音。是加藤向他讲述起一个海连湾人高屋建瓴的人生豪壮。

傅铭宇自认为可能得了一种未老先衰的毛病,健忘的速度远远的超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症状。很多重要的事情明明刚刚发生不久,甚至特意要牢记下来,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记牢就又都给忘掉了。有一件事他确认所谓健忘的毛病,不过是大脑把那些毫不关紧要的东西给摒弃掉了。哪怕记忆里只剩下一件事,他也会把那天加藤跟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说每一句话的表情都能清楚的回忆出来。被那种高山仰止情怀所感动。尽管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傅铭宇几乎没加进一句话,起初在他没有听到加藤说出的任何话,他猜测加藤找他是有工作或者跟工程有关的事情要说时,他的心里就像平静的湖面微澜不惊。让他从没想到或者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的,加藤居然会跟他说出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的他的身世和经历。从他说起的身世和经历中,让傅铭宇认为这是一个他从没遇到过的率性正直、正义,心地纯良的人。

“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的家世,知道我家世的人几乎少到了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已经确认了这些事即使我带进坟墓也不会说出来的,不过那样的话,我在坟墓里是永远都不会安宁的。我总觉得我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没有完成。”加藤轻轻的喝了一口茶,其实他只是把茶杯端了起来用嘴轻轻的呡了一下,借此调整一下情绪,或者给大脑留下一个短暂的思考空间,尽管他已经把傅铭宇约了出来,还在犹豫到底是该不该跟他说出来,如果说出来,要怎样做个开头。

“我是我父亲最小的儿子,在他们看来人生已经不可能再有舒枝展叶的时候,我的突然降生给他们带来了惊喜。不过,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觉得做他的儿子将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像这种论家常的谈话傅铭宇不感任何兴趣,因此他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也没有任何的意见可以发表,如果加藤把他约出来只是想说这些没有一点意义的话题,他对加藤产生的那些好感会因此而消逝。

***

再大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渐远也都会变得哀情渐淡。傅铭宇发现加藤在说到父亲这个称呼的时候,表情里流露出的那种严肃尊敬的神态说明他对父亲是多么的情深意重,这种复杂感情的流露既有怀念还有感激,更是一种对现实毫无办法的无奈。即使几十年以后,在一个想象不到角落里跟一个海连湾人说起父亲临终时的表情,表情里还露着深深地哀伤。

“那是一双充满祈盼的眼睛,同时被绝望、无助、忧郁和悔恨逼迫得毫无办法。从他的眼神里不难看出他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的眷恋,尽管这就是我的父亲,如果他跟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一样倒不致使我对他的怀念还犹然如昔。他觉得他有很多的事情应该去做,却永远做不到了,即使生命再给他曾经同样的时间让他把生命延续下去,也一样不会实现他心中的愿望。他心中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得清楚。他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干过很多荒唐不该干的事,这些事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过他一点衷告,因此他始终在为自己的过去无法弥补而悔恨。

人们有些不敢相信,当初来日本时人们眼里见到的那个个子高高,长相不俗的中国男人,短短的几十年以后,怎么就犹如僵尸一样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切的生活非得依靠亲人来帮助。同样让人们想不到的是,曾经在大爆炸后解救过无数难民的中国医生,自己生命处于艰危之中却毫无办法。之所以不能称为尸体,是他还没有死去,说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却好久没说过一句话了。一张黑黑的脸,没有一点的血色好像血液已经在他的身体里开始固结了,瘦瘦干枯的身体艰难的支撑着一起一伏的胸脯,越呼吸困难越呼吸急促。在所有人的意识里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其实所有人都错了,他之所以不再说话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任何话可说了,觉得说任何话都没有一点的价值和意义了。不过只有在见到他最小儿子的时候,表情却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有话要说出来。可叹的是,那时他的小儿子却还什么都不懂。”

在以后的人生经历中,他最小的儿子除了慢慢懂得父亲不仅可以使自己找到人生的出处,还知道父亲有生之年没有完成和实现的事在他身上继续延续下去。

“西山加藤,好好的看看你的父亲吧,这将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父亲了。以后再想见到你的父亲除非等到很多年以后咱们都在另一个世界相聚的时候。”那时,死亡对于他的小儿子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以至于母亲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懂是在说什么。正因为是父亲最小的儿子,得到父亲更多的偏爱,这种带有中国男人独有的偏私,受到几个比他大得多的哥哥们的嫉妒。从此,哥哥们动不动就拿出在父亲临终时不够孝顺的话柄来调侃他,既是对父亲不公平待遇的嘲笑也是对他的报复。成了他对父亲深情亏欠永远的遗憾。

“父亲到底怎么啦?是要出远门吗?”这是小儿子说的最傻的一句话,以至于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实际上无论他说什么父亲都是高兴的。

“那是一定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尽管每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但凡对生存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眷恋,都不愿意到那里去,但是那里却是每个人无可奈何的最终的归宿,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里到底有多远,去往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更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的一点消息。”母亲的话里满是悲伤和无奈。

“既是那样,父亲为什么不好好的留在家里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也跟很多人一样都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难道只有父亲一个人去吗?我们谁都不去吗?为什么父亲不带我们一起去?”

“我们也是要去的,只是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都没有完成,特别是你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父亲要先走一步了,他会在那里用最明亮的眼睛看着你在世上高兴的生活。”世上再没有比母亲更理解父亲。

我敢说母亲过后在向我描述当时情景的时候,唯有这句骗人的假话最能打动父亲的心,她用这句假话对即将离世的亲人送去安慰,也希望地下有知的父亲给自己最亲爱的小儿子带来祝福。这种只有鬼神才能说得清楚的事在父亲离去以后却给最小的儿子留下了永远琢磨不透的思考。甚至希望鬼神能给他一点确有实据的点慧。

母亲的话让最小的儿子想到,“难道父亲就没有事情可做了吗?”这个当时被看做是最愚蠢的疑问在以后的生活中着实的困扰着这个最小的儿子。还有,“父亲在世上到底犯过怎样的过错?”

“他多么希望生命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的活出另一个样子来,一定不会再犯让他一直因为悔恨和懊恼而导致老早就死去的错误。其实在我看来他是没有一点的错误,即使有错误也不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才犯下的错。”最小的儿子想从母亲的话语里知道什么样的悔恨和懊恼致使父亲死去也没有摆脱遗憾。事实母亲也无法说得清楚。

世道然然,空悲切!大厦欲倾,怎奈何!

母亲对这个无知孩子没完没了的疑问失去耐心,当着即将逝去的亲人说这些话很不吉利。没想到,即将去世的父亲被最小儿子的天真和无知表现出了一种回光返照的迹象。

在母亲说那番话的时候,父亲跟往常一样总是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神色,那种神色除了责难还有无奈。如果当时我能从那种表情里理解出原曲的话,那一定是对一个明明曾经犯下重大罪责的人,却有人站出来为他做无罪的辩护,作为一个正直人的心里却无法承受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的谴责。也许他实在承受不了这种自我谴责的折磨才甘心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说我那时候的心智已经略有启发,一定想知道他们之间或者他们共同到底犯下过什么样的错误。可惜的是他的心里还没有成熟到那个程度。要不也不会说出既幼稚而又一傻到底的话来。

真正伟大的人格,和高尚的道德绝不会为个人感情的得失而纠葛不休。

“我多么想跟父亲一起到那里去。”我一直以为父亲要去的那个地方一定是个快乐无忧无虑的地方。我自觉得做了一件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而洋洋自得,谁知道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都露出了惊惶神色。只有傻子才有的可笑的想法更是让几个哥哥觉得把握住了耻笑我的话柄。

“傻子,你真是一个傻子,又在说傻话了。”我从小就是被家人公认的傻子,因此母亲叫我傻子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自在。倒是我的父亲有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反应。

“不,西山,你要你一定好好的活着,等到有一天你回到了海连湾,到了西山,在咱们李家祖宗的坟上一定告诉他们,我想着他们,他们的儿子李明义没有干出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来,没有干出一点有辱祖宗的事来。”让所有人感到吃惊的是并不是他说出了什么,而是他居然还能说出话来,每一个字还说得像以前一样清晰,人们早已忽略他还能说出话来这回事,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不会留下所谓遗言的声音了。同样让所有人感到吃惊的是,他把最后的遗言留给那个不太懂事的最小儿子的,等他说完了这些话生命的闸门随着他话音的停止吱吱扭扭慢慢的合拢了,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喘息。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海连湾人,永远都改变不了那种即使游子生前漂泊在外,死后也要叶落归根的思想。海连湾人的意识里,找不到灵根的魂灵是永远得不到安息的。他知道这是不绝可能实现的事,但又岂能甘心让他乡的泥土把自己的魂灵和肉体给侵蚀,好在最后的嘱托也许使他逝去的灵魂得到一点点的慰藉。把骨灰撒在大海,他的心里,一切的情缘都是由大海而源生,就由大海来把自己埋葬吧。

其父以逝,其子又继,日月不绝,人世长存。

***

“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傻子吗?”我的父母一共有四个孩子,只有我是最傻的,也是最小的,那些比我大得多的哥哥们为父亲对我这种徒有虚表的恩惠感到愤愤不平。实际他们都是在父爱关照下已经长成人了,只有我是在没有感受到什么是父爱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也许父亲感觉这是对我的亏欠,在最后的时刻里把所有积攒下来的感情都给了我。

“你们几个里只有傻子长得最像你们的父亲,也只有傻子跟你们的父亲一样学会说话,学会走路是最晚的,因此他也就顺理成章的认为他就是他的化身,甚至认为他没有做到的事傻子一定会替他完成的。”傻子这个称谓在父亲和母亲的嘴里显然成了他们对我的爱称。

傅铭宇不难知道加藤的乳名是傻子。

“父亲的话理所当然在我的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加藤接着说,“在我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身份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战争最大的恐怖是,制造出各种想象不到的灾难,失去父亲,甚至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随处可见的孤儿司空见惯,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场景。我甚至跟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一样问过母亲同样的一个问题,“我还能有父亲吗?他还会回来吗?”

“看来真没有说错,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世上哪个人没有父亲,即使父亲不在了,依然还是你的父亲。你父亲去的那个地方又岂是想回来就回来的,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

“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母亲的话倒时时刻刻在我的心里敲击着,“过去的难道就真是永远的过去了吗?”

我心里的疑惑并没有除掉,如果说那个跟我说话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显然跟我母亲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极不般配。他是那样的丑陋难看。瘦瘦的棱骨毕现,枯黄的脸色看上去使人有些可怕,就像被秋风摧折的麻杆,飘飘摇摇。

我母亲是那样的俊美可人,尽管她已经是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无论是容貌,体态,皮肤,没有因为年龄,磨难变得又老又丑。风韵犹存更能证明她年轻的时候该是给多少男人带来想入非非的美丽。

财富和高贵的地位任何时候都像最闪亮的两颗星使人耀目,凭着加藤家族的显赫地位。加藤霸川侵华司令的头衔,谁要是做了这个魔鬼头子的女婿,不仅拥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来相伴自己的人生,财富和高贵的地位就像最不值得一提的陪嫁一样随带而来。关键是怎样得到这个极有个性姑娘的垂青,受到她的赏识才是最不容易做到的事。

加藤霸川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最大的软肋就是对唯一的女儿百依百顺,尽管加藤家族的男人们为战争一个个而殉国,在这个心狠手辣恶魔一样的心里,这才是一个男人选择走向人生终点最光荣的路子,为他们送去的不应该是眼泪,应该是最值得庆幸的没有辱没加藤家族荣光的鲜花。回过头来,加藤霸川对女儿加藤美子却是完全不同的宠爱,尽管女儿跟他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存理念,他却拿她的任性毫无办法。在加藤美子的心里,越是攀附加藤霸川打算得到提拔重用,有利可图的人越是让她讨厌,先不说她自始至终就不认为她老子干的是啥正义的事,唯利是图对毫无反抗能力国民侵略的战争算是什么战争。铁了心的跟着他老子一条道走下去的男人在她的眼里更没一个好东西。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感情可谈。一个心里没有坚强意志的人是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到处只想巴结别人的人一旦得了逞比被巴结的人还要坏的要命。

傅铭宇没想到加藤像说另外一个人一样公允地说到他的外公,毫不可怀疑他跟其他的日本人是不一样的,身上一半的血液是属于海连湾李氏家族后代的,深受其害,对那场残酷的侵略战争同样怀有激愤的心里。不过,在他说到母亲对父亲的深挚感情的时候,倒是觉得那是一对值得永远尊敬的伉俪。

“我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海连湾遇到了你的父亲。”加藤在复述母亲这句话的时候,足以见得那对死心塌地深爱恋人的感情是建立在由衷敬佩的基础之上。只有那样的爱情才足以教诲自己的后代,到底以应该以怎样的理念对待生命才算不愧对自己的人生。

你父亲原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劫难和疾病折磨使他吃尽了苦头,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可是一个有才华、有胆识、有气质、长相超俗的年轻小子。“西山”两个字是你父亲给你起的,你父亲是从小在海连湾的西山长大的,加藤是你外公家族的姓氏。海连湾的西山有一个叫利民堂的中药铺,是你父亲祖上李氏家族的产业,李家世代行医,到了你父亲李明义这一代依然希望李氏悬壶济世的基业在他的手里更好的传承下去。你的父亲也把做一代名医当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志向,他也正在为自己的志向付出极大的努力。

刚刚脱去少年时代的稚气,青年时代的李明义浑身到处都鼓满了劲,总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永不服输的感觉。

对于海连湾的人们来说也许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到处的街铺都懒洋洋的敞开着,少有几个顾客来光顾;少有几个拉洋车的车夫也找个嘎啦胡同阴凉的地方倚在车后靠上沉沉欲睡;利民堂中药铺的伙计正在炮制从山里采集来的中草药。

几个小子提前约好了,偷偷的不让家里的大人知道来到了海连湾的海边,准备比一比看谁向大海游去的越远,谁弄潮的本事就越大,谁就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以往的英雄都是李明义,显然其他几个小子都很不服气。正好借着这次涨大潮的机会再好好比试比试,跟大海较量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海连湾不知有多少人在弄潮中丧生了。好像这种冒险的死法并不怎么悲壮,倒有些理所当然。

这里是他们从小生存的家园,无所顾忌随处地游玩是每个孩子的童趣。不知怎么竟处处小心起来,他们不是一群弱小的羔羊,不是一群任人欺负的弱者。敢于向大海浪潮挑战,身上多少还有那种不够成熟的虎气,尽管不知以怎样的方式来应对迎头掀来的痛击,心里难免有着一股股的怒气,莽撞到轻而易举的随处发泄。

不过那一天里急于丧生的并不是那些小子,而是我,加藤说到这的时候特意的加了一句补充,“我母亲说的是她自己”。

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吗?我确信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眼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满屋子充塞着浓重的草药味,屋里的家具和陈设都是古铜色的。如果不是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小子手里端的刚刚煎好的苦药汤还在冒着白白的热气,如果不是从他的嘴里听到他说出的话,我已经误认为他是摆在这个屋子里的雕像。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健壮的小子。他的健壮和我的虚弱行成了极大的反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有无限的路要走下去,而我的路要走到尽头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刚一上船我就开始头晕,呕吐,浑身乏力。

“美子(我母亲的名字叫加藤美子),我知道你一定是装出来的,你就是不愿意跟我到中国去。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没有哪一个姑娘天生就愿意跑到外面去,更何况要去的是一个遥远的生死未卜无人预知的世界。

跟我吼叫的正是我的父亲加藤霸川。

“我亲爱的父亲,我多么希望你对我的疼爱是真心的,还我一个活着的自由,我真的不是在装,实在是我的身体不适应这么长远的海上航行。反正这才刚刚离开海岸不久。你就让我回去吧。”

“美子,你难道不知道再跟我说什么吗?既然上天让咱们选择了加藤的家族,那就不是为自己活着,加藤的家族是永远都要终于天皇的。不要再说傻话了,我已经说过,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我们为什么非要到中国去,那里到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战争!是战争的需要!”

“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掠夺,欺压和杀戮吗?不战而争就是侵略,侵略跟势均力敌的战争是不一样的,战争是讲求道义和规则的,对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下毒手算是什么战争?”

“美子,我要警告你,你这样的思想对战争是最不利的,战争最忌讳的是儿女情长。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大事。战争不是圣诞老人的礼物,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难道战争就不讲一点的人情和道义吗?”

“美子,不要再说了,你的想法会害了你的。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那可是一个到处都充满宝藏的地方。”

“那里的宝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任凭我说什么都不可能阻挡一点轮船远行的速度。”

“我已经死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知觉。”

***

“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长长的头发脑袋后面还梳着一根辫子。如果是男人,梳辫子我可从来都没看到过,如果是女人亮汪汪的眼睛,古铜色皮肤,粗壮的身段又分明是个小子。”加藤再复述母亲人生经历的时候,傅铭宇也仿佛跟着进入了那个被满清统治悲音未了,男人还有一根辫子被封建社会死死揪住不放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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