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梁玉蓉是皇后,只是被杜小玉占据身份做下恶事。所以皇室的确对梁家有所亏欠。
如今回过头来给她修整坟茔也算合情合理。
挥袖,梁玉蓉出现。
十个月时间,她似乎也度过了那段极其扎心的难熬时光,整个人虽然没有什么精神,但至少没有恍恍忽忽宛若失魂。
“梁玉蓉,这是有你自己和你父母的墓地,拜一拜你爹娘吧,还有什么心愿可以一并说来,此事已经了结,我知你心中有怨,但凡间冤孽已尽,生灵终究还要继续向前看,稍后,我会送你去地府轮回转世。”
闻言,梁玉蓉眼眸一动,扭头看向旁边两座坟墓,顿时泪如雨下。
她起身小跑,接着跌坐在父母的墓碑前,嚎啕大哭。
哀情之盛,令人动容。
王鲤并未保持清静,而是由心地体会着这一幕所带来的情绪变化。
不经意地,他想到了上一辈子。
在这个世界,他有疼爱乃至溺爱他的爷爷,有一个十分普遍的、始终保持严肃但又永远抵不过爷爷的父亲,还有一个拥有高明医术但不知为何英年早逝的母亲,嗯,难产之说,王鲤现在已经不信了。
可上一世呢?
他不太荣幸地自幼就成为起点孤儿院的一员。
在国家的帮助下长大并念完九年义务教育,接着用奖学金和兼职薪水从高中开始一路不太顺畅地读到研究生毕业,博士是不敢读了,他也许还算优秀,但绝对不是最优秀,于是毅然决然地投入工作。
十年转瞬,工作小有成绩。兜里有点儿钱,终于敢谈恋爱了。
他憧憬着能有一个自己喜欢同时也喜欢自己的人出现,然后安安稳稳共度余生。
可身体跟他开了个小玩笑。
他放弃了所有工作,转头游历山河,似乎想把过去眼馋而又不可得的风景全部刻在脑子里。
一年后,躺在病床上,将自己的一切分给几位轮流照顾自己的朋友,还学着别人说:再不来了。
然后一转眼,来到了这里。
王鲤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命,因为他本身最讨厌的就是天命。
如果他认可了天命之说,那就代表他要发自内心地去接受上一辈子的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这是绝无可能的。
你可以说那是我的不幸,但不能说我命该如此。
我不比你们的努力更少,我只是……比你们差了些运气。
“喵~”
一声轻柔的猫叫让他从回忆中抽离,猫爪贴在他的脸颊,王鲤伸手一摸,有些湿热。
“公子也是个感性的人呢。”小猫贴着他的耳朵口吐人言,气息和毛发让他耳朵有些痒痒。
王鲤捏了捏她的爪子,没有多做解释。
片刻,梁玉蓉从嚎哭变成啜泣,渐渐地安静下来。
她回过身,两眼红肿,满面狼藉。
来到王鲤面前,她便要跪下,可青霜剑倏地从背后脱离,一转眼便托住她的膝盖。
“我不习惯别人跪我,你有什么心愿不必遮掩,如果能做,我绝不推辞。”
“多谢公子垂怜,此前……是小女误会您了。”
“无妨。”
“小女想……是否还能见到我父母?”
王鲤颔首:“没问题,他们魂魄未散,只是和那三万多魂魄待在一起,同样过于虚弱,此时正在地府中修养,你去了地府,我会转托钟馗判官安排你们见面。”顿了顿,他又说:“你带我一封手书入地府,这样下一世你们也许还能做一家人。”
梁玉蓉再度恸哭,却是喜极而泣。
“谢谢!谢谢公子!”
“还有吗?”
梁玉蓉先是摇头,接着忽地一停,转眼望向南丰城。
抿着嘴犹豫半晌,她才嗫嚅着道:“公子,我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王鲤一愣。
骨灵确实无需进食,只需有阳气进补,或者阴气滋养。
但梁玉蓉显然不是在说她饿了十个月的事情。
“你……是想吃城中的某一道食物?”
“嗯。”
王鲤绽出笑容,她有这般要求,就证明她的心神全然系于父母,得知父母魂魄无恙,她自然放心许多,甚至都能考虑起吃的东西了。
这是母庸置疑的好事,杜小玉之流对她的戕害不会轻易消散,但也最好不要给她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
“此事易尔,你想吃什么?”
“玉丰糕,南丰城最知名的糕点,好多年前就是贡品,但它并不靡费,整个南丰府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的。”
“嗯,那我也顺便尝尝。你是想吃哪一家的,还是随便哪家都可以?”
梁玉蓉眼睛亮起,脱口而出:“虞楼!”
“好!”王鲤微笑点头,接着取出几张符箓,在梁玉蓉面前晃了晃:“需要做点准备,一来遮掩你的身份,二来它能让你更好地品尝到食物的味道。”
梁玉蓉颇为兴奋地点了点头,配上她那红肿的眼睛和未干的泪痕,别有一番美感。
王鲤将几张符箓打入她体内,顿时她苍白无血的脸色很快变得红润,一身阴气迅速内敛毫不外泄。少顷,再看她时,已与常人无异。
就连梁玉蓉自己,也摸着自己的脸蛋,夸张地道:“这种感觉……好真实,就好像我真的活过来了一样。”
王鲤嘴唇一动,可旋即又止住。
他想说的是,梁玉蓉也可以直接这样活下去,王鲤有充足的办法,即便他的个人实力不足,但他背后的势力绝对可以做到。
可他觉得梁玉蓉不会同意,毕竟这个身躯所承受的一切都太过痛苦,她肯定更希望和家人重新团聚,最好再做一辈子的家人。在这样的前提下说出那般话,不像是在帮助,更像是在测试和检验人心。
不管人心经不经得起考验,王鲤首先就认为人心没有被考验的必要。
“走吧,我们入城。”
“嗯嗯!”
步行向南丰城而去,梁玉蓉似乎变得活泼了许多。
“公子,你的猫好好看。”
“我也那么觉得。”
“公子,我的意思是,我能抱抱吗?”
小猫龇牙。
梁玉蓉吓了一跳:“它好像不同意,那我可以摸摸吗?”
王鲤:“可以,但其实她是猫妖。”
“欸?猫妖?会变成人吗?”
“会,而且你见过的。”
梁玉蓉眨着眼想了想,蓦地恍然:“哦~原来就是之前在公子身边的那位漂亮姐姐!”
霎时,蹲在王鲤肩上的小猫笑着咧起嘴角,对梁玉蓉招了招手,接着便直接跳到对方身上去了。
梁玉蓉高兴地抱着小蓝猫,口中仿佛有说不尽的好话,同时还顺便给了王鲤一个狡黠的眼神。
这小猫,虚荣心太强了。
正当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小猫竟然也偷偷回头,向他传来一个只可意会的目光。
王鲤怔了怔,旋即也大笑起来,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城门前,梁玉蓉的面容和精神都恢复了许多。
过城门,内里尽显繁华。
多年旺盛积攒而来的底蕴,非是如安平城那样的后来者一时所能及的。
穿街过巷,王鲤感觉这里似乎比前世逛过的商业街更加繁盛。
梁玉蓉跟在王鲤身边,兴奋地指着一家家店铺,一处处景色,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曾经吃过或游玩过,讲述着食物的味道,描绘着当年的景象,她似乎巴不得将一切都塞进王鲤的脑子里,哪怕,只是路边的一块石头。
“我记得它,当时我挣脱了我娘的手,跑着要去追人家放飞的孔明灯,然后不小心被它绊倒了,眼角磕出血来,我哭个不停,我爹娘就一直安慰我。后来等我好了,我娘就开始念叨我,总说我破相了嫁不出去,每次都把我说哭了,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家成衣店,我当时……”
她说个不停,王鲤便始终静静地听着。
没有一丝不耐,没有任何烦躁,就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值得他全情投入。
靠近南丰城中央,梁玉蓉的期待感也越来越强。
她指着远处一座后方蒸汽腾腾好似云雾般弥漫的高楼,“公子,我们到了!它还开着!太好了!”
加快步伐,不多时来在虞楼面前。
虞楼共有三层,内里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梁玉蓉站在门口,却逡巡不敢上前。
“怎么了?”王鲤问道。
她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说:“这里的老板认得我。”
王鲤明白了,手掌在她脸颊外数寸处轻轻拂过,随即道:“好了,现在没人认得你了。”
梁玉蓉不疑有他,直接睁大眼睛快步走了进去。
她熟稔地拍了拍柜台:“掌柜!三楼还有房间吗?”
柜台后边背着身整理账册的老人转过来,看了她好几眼,才道:“哟!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但您是老客吧?”
“嘻嘻,当然!”
“有房间,您自己上去就行,有人候着呢。”说罢,老掌柜不禁摇头:“唉,我这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使,记性也越来越差了。”
梁玉蓉闻言,回头道:“虞叔,您记性好着呢!”
老掌柜立刻附和:“是,好着呢,您说得对!”估计,他都没听清楚梁玉蓉说的是什么。
上了三楼,梁玉蓉吩咐小二的口吻更是熟得不能再熟,三言两语便点了不少酒菜,当然还有她最中意的玉丰糕。
坐在窗口,王鲤道:“你很熟悉这里,以前没少来?”
“嗯,以前我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不过那时候只能女扮男装出来。但后来被虞叔发现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一次我来的时候都会让虞彬那小子守在门口。哦对,虞彬是虞叔的小儿子,那时候十一二岁,可调皮了,但他很听我的话。”
片刻,小二上菜。
梁玉蓉眼眸一扫,顿时面色在动。
王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盯住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想要开口,却又不敢吭声。
他也多看了几眼,感觉这青年和楼下的老掌柜颇有几分相似。
上菜结束,青年笑嘻嘻地躬身:“两位客官慢用,小二随时在外边候着,有什么需要您二位尽管开口。”
待他们全都退了出去,房门刚刚关闭,梁玉蓉便激动地压着声音对王鲤说:“你看到了吗?虞彬!一定是他!这小子长得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王鲤颔首:“他和老掌柜很像。”
“是吧?小时候更像,他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
从中午时分,不知不觉就到黄昏落日。
中间,虞彬更进来添了好几次茶水,还赠送了不少点心。
一缕微黄的晚霞透过窗灵,落在梁玉蓉的脸颊上,照亮了小半边侧脸,投下大片阴影。
一小块白嫩如玉的糕点投进口中,梁玉蓉站起身来,面向晚霞,张开双臂。
“我已经很久没有没有这样吃着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看着自己最喜欢的景色了。”
王鲤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端起来后,却发现怎么也递不到嘴边。
不知过了多久。
梁玉蓉转过身来。
“公子,送我走吧。”
王鲤动作徐缓地放下已经凉透的茶杯,点了点头。
手捏剑指,凌空划过,字迹深青,剑意凛然,一封手书印在虚空,打入梁玉蓉体内。
正待下一步动作时,梁玉蓉突然道:“等等!”
只见她指了指桌上剩下的玉丰糕,笑道:“公子,我能打包吗?”
王鲤失笑:“当然。”
她端起盘子,说:“我娘经常说,在我眼里,盘子里的,才永远都是最好吃的。”
王鲤想了想:“我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我现在也这样。”梁玉蓉笑着揽起额边长发,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王鲤颔首,双手结印,灵力涌动。很快,一阵阴风突袭而至,却被王鲤挥手打了回去。
虚空中一条裂缝衍生,渐渐张开变成一道门户,内里黑暗一片,好似虚无混沌。
蓦地,红影升起,钟馗站在门后朝他点了点头。
王鲤也点头示意,接着看向梁玉蓉,一时间,他似乎有话要说。
但对方却先开口了。
“谢谢你听我说了一整天的废话,我当时可能觉得自己马上要消失了,所以想让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我。
谢谢你带我吃虞楼的玉丰糕,这是我从小到大,从活着到死后一直惦记的味道,我会把它带给我爹娘也尝尝,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吃。
谢谢你帮我和我的家人报仇,虽然我还是想和他们做一家人,但如果有机会的话,下辈子我真的可以给你做牛做马,公子以后记得要对家里的牲畜好一点,说不定其中一个就是我呢?”
王鲤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刹那而已,眼前竟然有些模湖。
梁玉蓉见状,两行清泪倏然滑落,继而不再多言,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朝他挥了挥,接着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钟馗看着王鲤沉静的表情和一动不动的眼眸,轻轻叹了一声,主动关掉了通往地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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