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奴婢已将那揭榜的神医带到。”上了二楼,文茜率先上前立在帘子前躬身禀告,“现下便带进来么?”
几乎是立刻的,一道女声响起:“速速带进来!”
“是。”文茜得了皇后的示意,这才伸手打了帘子,侧身将那素衣女子让了进去。
“见过娘娘。”那素衣女子走进屋中,向着皇后只微一点头,却并不行朝见之礼。一时屋内其他人面面相觑,只当皇后必然会凤颜大怒,暗自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未料皇后却是微微一怔,盯着那素衣女子的面容瞧了半晌,面容说不出是动怒,却是满满地惶然与震惊。“你……”那朱红锦袍席地,满头珠翠的至贵女子生平头一次露出如此不得体的复杂表情,怔怔望了那素衣女子好一会,才勉力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有辱清听,娘娘唤我一声月姑娘便好。”那素衣女子淡淡应道,看也不看皇后一眼,“请问小公主身在何处?现下可以为小公主医治了么?”
她话中提及了小公主,皇后才蓦地醒悟过来,忙率先绕过了一架白雪红梅的白玉屏风,向着内室朱锦玉榻上轻声喊道:“绛河。”
“母后……”那藕荷色的锦衾轻轻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轮廓渐次清晰起来。
素衣女子静静上前,望着皇后坐在榻侧,伸手将那小女孩轻轻抱入怀中。那小女孩精神很是萎顿,却仍是睁着一双乌溜浑圆的大眼静静地望着她。大亮的烛光下她这才瞧得清楚,那小女孩只约摸十岁左右,乌墨如瀑的青丝未加丝毫缠扎,直包覆住她整个纤细的肩膀与腰身。一张巴掌小脸生得很是娇俏可人,裹在乌牙牙的发丝中,肤色腻白,便如一块上佳的羊脂白玉,然而却因着身在病中,略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她静静望她,一双点漆般的眼瞳,黑得便如那深夜的天幕,嵌在那弧线优美的眼窝中,眸光湖水般缠绵,蓦地展颜一笑,湿濡濡的唇瓣上下启合。“月……”
她身形微震,为那小女孩甫一见她便开口说出的那一个字。皇后亦是一怔,扭脸望着那素衣女子静默的侧脸,“月姑娘?”
那素衣女子微一阖眼,再复睁开时,心底,已然幽叹。眼底是一张陌生的娇颜,垂髫稚女,可是她却再再分明地看清了一件物事,这屋子里,也只得她才能看出的一件物事——那小女孩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一道清晰的天火刻印正隐隐浮动,发出耀眼而灼人的赤色光芒。
脑中一时纷乱无比,虽然一早便有所耳闻,可是耳闻到底比不得亲见,当真亲眼见到昔日肆意狂放的九凤皇子,屈尊落凡也便罢了,竟投成了女胎,这也当真是……饶是她一贯冷静淡然,当此情景,也实在是无奈,无语了。
“月……”小女孩仍是执着地唤她,反复只是那一个字。她无奈上前,在榻前半蹲□子,忆及方才皇后唤她的名字,她轻声开口。“绛河。”
那小女孩略有些迷蒙了眸光,挣开皇后的怀抱便俯身向她。她一怔,只得伸手接住。在那小而软的身子跌入自己怀抱中时,她心头一动,附在她耳畔以着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量轻声问:“你……记得我?”
绛河却轻轻摇头,不甚精神地打了个哈欠,将脸枕在了她的肩头。“月,”她的语气里满是欢喜,“我每晚都梦见你,你在窗外头,在绛河的窗外头。”
她的颈项贴着她的,素衣女子抱着她的身子,手掌按在她的后心,只是几声心跳的感应,她眉心一蹙,心底已然有数。“绛河。”她蹙眉轻喊,扶着她站稳了身子,柔声哄她:“别怕。”在小女孩怔忡点头之后,她蓦地抬起一手便虚空画出一个符咒,跟着向绛河的心口处疾拍而去。那雪色的一道银芒顿闪,瞬间被打入了绛河的身体。“出来!”她低喝。
“唔”地一声嘶吼,如困兽嘶鸣,直吓得皇后与那两名小宫女生生退了好几步,那素衣女子敛目再次结出一个符咒,才要抬起手臂,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惊叫起来——“别、别打,我出来就是了!”
一道昏黄的影子咻一声穿透绛河的身体而出,在半空中舒展了肢体便直奔窗口而去,未料才飞到窗口不远处,那素衣女子便是一道符咒急追而上,啪一声将它牢牢地封印在了半空之中。
“啊!”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登时在夜空中弥漫开来。那黄色的一团物事身体已全部舒展开来,灯火通明下就见一丛毛茸茸的身子,一条硕大的尾巴晃呀晃,绿豆似的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那素衣女子,神情很是萎顿不甘。
“啊——是、是黄袍子啊!”皇后吓得直直退开了好几步,撞在屏风上兀自发着抖,“妖怪……妖怪啊!”
“神仙饶命!”那黄色的一团开口,决定彻底无视另外几个女人,一双绿豆眼只是楚楚可怜地盯着那素衣女子。“我没有害人,我只是一只吃素的黄鼠狼而已。”
素衣女子在瞧清楚那黄袍子脑袋上系着的一根黑色绸带后,本是肃穆凛然的表情竟有了一丝瞧不太分明的浮动。抬手揉一揉额角,她低喊:“小丢……你!”
那黄袍子在听到那声小丢后分明是咧了咧嘴,几根胡须动了一动。匆忙眨了眨眼,很是不甘地扭了扭身子,在发现怎样也无法挣脱那道符咒后,愤怒地吱吱叫了一声,才再次开口说了人话。“神仙,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丢,我叫叉叉。一叉子叉死你的叉叉。”
素衣女子的脸色沉了下去,仿佛是被那黄袍子小怪插科打诨地失了耐性,抬手自袖中抖出一个绸布袋子,再伸手虚空一握。那符咒银光顿闪,眨眼间那黄色的一团已被她捏住了脖颈垂在手下。
“喂喂,你不能这样儿!”那黄色一团急扭了几下,又吱吱叫了几声,待得看清楚那白色的绸布袋子已经向她兜头扑来,她嗷了一声,终于决定放□段妥协。“酹月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嚎,“我错了,我不该小肚鸡肠报私仇,我不该——”等等,鸡?鸡?!她后知后觉地停下了鬼哭狼嚎,只听肚子里蓦地传来一声不甚文雅的咕噜……好饿啊!
那素衣女子正是酹月,闻言无声幽叹,右手一紧便将那小怪塞进绸袋中放好,任由她上下跳弄也是不理,扎住了袋口,这才转向了那小女孩。“绛河。”
那小女孩已然是唬得怔了,呆呆看着酹月将袋子收好,“月……”她反复只是喊着这一个字,上前一步便伸手去抱酹月的腰,却被皇后紧上一步抱进了怀中,“绛河,我的心肝,你可没事了!”
酹月微微一笑,“娘娘大可放心,小公主只是被这顽皮的小东西附了身,如今我已将她驱出,小公主只需好生调养几日,当无大碍。”
“这是什么妖怪,竟敢欺侮我皇朝中人!”那皇后勃然大怒,鬓边一只八宝金步摇随着她的怒火亦是颤颤不已。“惊吓了本宫的爱女,本宫要将它挫骨扬灰!”
“……”酹月沉默不语,倒是那袋中的物事听了此话很是怒气,吱吱叫了几声,更是拿一对前爪死命地刨起来。奈何那袋子虽看似纤薄,其实内有乾坤,饶是她刨得热汗与眼泪齐流,那袋子也仍是安好无损。
“母后。”绛河蓦地开口,转身望着皇后对着她便忽转慈爱的脸,她抬起一手指向酹月,“月,留下,绛河要月留下。”
“这……”皇后面色微微一变,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素色安静,纤腰一束的柔婉女子,心里很是犹疑不定起来。这月姓女子来历不详,虽然此番驱除了妖孽救了绛河,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如何能轻信这样一个精通岐黄之术,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绛河身边朝夕相亲?何况……皇后侧过脸去,身侧不远便是一张包金的紫檀木书桌,桌案上一块玉麒麟纸镇下压着厚厚一沓白宣,那都是绛河闲来无事画的画儿。想到此处皇后就更是心悸不已,绛河不过是个才刚十岁的孩子,笔墨功夫有限,可饶是如此她也能大抵分辨出她画了些什么。一个女子,素衣,白裙,发长及膝,眉眼温婉却不苟言笑。她抬眼又望了那素衣女子一眼,心中更是一阵突突,这……绛河画的,分明便是面前这月姓女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虽然没有开口,然而她眼中的惶惑与为难酹月自然是瞧了出来,望一眼被皇后抱在了怀中一脸希翼地望着她的绛河,她不动声色微微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多谢小公主抬爱,只是山野女子,素来自在无拘惯了,不宜久居大雅之堂,我这便告辞了。”
“月!”绛河闻言登时急了,扭着身子便要挣开皇后的手臂,“不要走!”
“告辞。”微微侧眼,便见窗外一轮明月清光泄地,看着时分竟已恍然是深夜了。酹月微一点头,抬手在绛河头顶轻轻揉了一揉,却怎么也难以掩饰心底的微微别扭。沉吟片刻,她轻声开口。“我会再来看你的,绛河。”
作者有话要说: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