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薛氏看着‘没心没肺’的方灵,没好气地用筷子敲了一下她脑袋,嘱咐道:“咱家吃鸡蛋的事,可不准出去说……”
“哦。”
方灵认真点头。
在这方面,她非常值得信任,乖乖的,守口如瓶,十分听话。
……
昨夜的雨飘了一阵,很快就停了,并没有如方锐所想的那般稍稍缓解旱情。
常山县的混乱,还在持续。
剿贼的官兵,一直没有消息;纵使官府限制,城中物价依旧还在涨,特别是粮价;县城内的百姓,在官府、帮派的双重盘剥下,日子越发艰难……
可这一切,都被隔绝在‘草芝堂’之外。
方家的生活依旧平静,比之方百草在时,生活质量都没有下降多少——在这般大灾岁月,能维持住已是不易,对比其它邻居,方家人非常满足。
暗中。
方锐去黑市售卖成品药,一直在持续,每隔一天就去一次——这个频率,既可以节省入市费、摊位费,又不会让一次积存的药包卖不完,是他试探出来的最优解。
卖药所换来的钱,大部分都被方锐换成了粮食,偶尔还给家中改善一次伙食。
平静的日子,就这般慢慢过去,一晃就是小半月。
这天,又到了‘老虎帮’收例钱的时间。
……
今个儿,虎爷一身漆黑短打,露出的精壮的腱子肉,身后跟着两个跟班,来到柳树胡同。
“怎么样,那方家小子可有异常?”
虎爷突然问道。
上月,方锐交例钱痛快,就被心思诡诈的他给盯上了。
——如虎爷这种市井之人,三教九流打交道得多了,最是敏锐,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警惕。
而面对这种情况,他向来是‘宁杀错,无放过’的。
所以,这才有了派人盯着方家的一幕。
这倒也不能怪方锐当初不谨慎,实在是:那个时候,方锐真要多说两句,恐怕就会被立成靶子毒打一顿。
总之,这世道,底层人横竖都不对,左右都没理,只能从下签中选择稍好一些的选择。
“虎爷放心,咱都盯着哪,没什么异常。真要说,也就是比以前方大夫在的时候,更老实本分了。”一个跟班道。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这一月间,除了晚上方锐去黑市,方家真的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就连偶然改善伙食,都是偷偷摸摸、深深藏着掖着的。
“看来,的确是老方从军走了,方家没有底气。”
虎爷没头没尾地叹息了下:“可惜了,方家嫂子,原本还不错的,现在……”
显然,他也是听说了方家的‘传染病’。
方锐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心谨慎,让他和方家在无意中避免了很多麻烦。
……
草芝堂。
方锐交了这月例钱,就轻松打发走了虎爷。
——当然,虎爷‘闻病色变’,害怕沾染了晦气,也未尝不是一方面因素。
不多时后。
方锐正在坐堂,突然听到外面有哭声。
“怎么了?”方薛氏掀开里屋帘子,方灵跟着冒头,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后面。
“娘、灵儿,你们在家守着,我出去看看。”方锐心中有了些猜测,这般交代了一句,出门去了。
……
如同方锐心中预料的那样,果然是老楚家。
“大锤叔、菜根嫂、枣槐叔……”
方锐一一打招呼。
这些人笑着回应,却不自觉避开了一些——显然是畏惧传闻中‘传染病’。
方锐看到这一幕,神色并无半点异样,无论这些人怎样对待,态度如何,每次见面,他都将礼貌给做足了,至少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当然,表面客气的背后,实则是疏离淡漠。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在这小小的常山县中,悲惨之事每一天都在发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就轮在谁的头上,方锐不图这些邻居帮些什么,也不想和他们建立太过密切的关系,以免在发生悲惨之事的时候,为之神伤,被情绪影响了判断。
唯有三娘子,态度一如往常,过来打了个招呼:“锐哥儿是愈发精神了!”
“三姐姐也更漂亮了。”
方锐礼貌商业互吹了句,问道:“三姐姐,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老楚家……唉!”
三娘子叹息着,没继续说下去。
方锐从让开的人缝中看去。
只见:
老楚头被草席裹着,躺着地上,小楚跪在一边,挽着老楚头的手,身上满是凌乱的脚印。
方锐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是:老楚家交不出例钱,被虎爷拿房子,充数,给赶了出来。
“这可真是……”
他看向草席裹着的老楚头。
与上次见面相比,此时的老楚头形同枯槁,简直快没有了人形,就连意识,都是迷迷糊糊,干瘪枯涩的双眼塌在一起,嘴中无意识地喊着:“娃他娘嘞、娃他娘嘞,镯子……”
哪怕以往与老楚家不太对付的邻居,看到这一幕,也是不忍,心有戚戚。
不过,却没人帮忙。
这个时节,大家都艰难,都在勉强挨着过日子,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量。
现实就是:除了同情,什么也做不了。
“唉!”
“唉!”
“唉!”
……
或许是不忍看,或许是怕小楚求到了自家头上,邻居们或摇头、或叹息,纷纷离开散去了。
方锐想了一下,也跟着回家,不过没一会儿,从家中拿出二斤的高粱面,放在小楚身边。
不是他拿不出更多,实在是:再多,就是祸非福了。
——无论对老楚父子,还是方家,都是如此。
小楚埋着头,双手紧握,死死握着老楚头的手,眼睛浑浊,似乎都没注意到方锐。
方锐也没彰功,默默放下麻布袋,安静离开,没说话,也没打扰小楚。
……
返回草芝堂。
约么一刻钟后。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悲呼。
方锐连忙起身,来到窗前看去。
只见:小楚抱着草席裹着老楚头,发出痛哭。
他知道,应该是……老楚头咽气了。
“爹!”
“爹!”
“爹!”
一声声沙哑的呼唤从窗外传来,撕心裂肺,好如寒冬腊月里哀嚎的沙哑的风。
旁边,方薛氏不知何时也过来了,透过窗户看着外面。
“老楚家……没了啊!”方薛氏这般道。
她没说再帮老楚父子什么。
之前,方锐拿出那二斤高粱面,就是她默认的,更多,方家却是无能为力了。
“是啊,老楚家没了。”
方锐喃喃重复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老楚头形容枯槁的脸,神志不清地一声声呼唤着‘娃他娘嘞,镯子……’
“艹,这世道……”他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