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之内,主考的房间里,本科两位总裁官对面而坐,在他们面前的公案上,十几份卷子并排放着。作为规格最高的考试,弥封誊录都是必行之举,但是对于主考这一层,想要知道某些卷子出自何人之手,并把特定人员的卷子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第一场结束之后,同考官翰林中书李松年便历转各房,把指定的卷子搜集到手,直到三场考完,这些特定考生的朱卷都已经放在了主考面前。这种操作当然大违科举体制,一旦事发很可能遭到处置,但是到了万历时代,体制对人的约束力,已经大不如前。
在另一个时空中,万历三十八年状元韩敬,其师汤尹宾当时担任同考官,就公然越房搜卷,到各房里寻找自己弟子的卷子,并且在其他房考师已经罢黜的卷子中将之找到。与各房互换闱卷,把自己弟子录取,又强行请托时任主考的礼部侍郎萧云举把本该罢黜的韩敬点为会元。
其实就像范进所想的那样,由于会试的考官彼此相熟,日常难免有公务或私人往来,比起乡试来更容易串通作弊。李松年作为同考官,权力并不比汤尹宾逊色,背后又有着真正大佬的支持,是以做这种事完全没有压力。
这份考生名单,其实也来自上方授意。除了李松年外,考场内的提调、监临等官员都得到了命令,知道该怎么配合行动。这些本该负责保证考试制度正常运行的人亲自下场舞弊,所谓的规矩或是防范手段,也就如同名伎的小衣,起不了多少防护作用。
与一般人想的不同,这些特意被找来的卷子并不一定代表着录取,只是确定其处于可控状态中。其中有几个名字固然是要保证过关,但也有几个名字必须罢黜。下达命令的人本身,并不是官场中人,主考官可以当其说的话为命令也可以完全无视。再者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作为主考的两人不理会这种告知,完全凭自己心意去选才,其他人也没太多办法所想。
可是话说归说,事情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为了国家选贤而牺牲自己前程者总归不多,即使真的存在,这样分不清轻重的人在当下也无法做到会试总裁官的地步。像是张四维、申时行两人之所以能放到主考位置上,与他们较为温和的脾性就有很大关系。张江陵并不需要一个耿介之臣在上层位置上与自己为难,尤其是总裁官这种岗位,用人标准第一条就是听话。
申时行年轻时被自己的老师袁伟锁在屋子里代写青词,写的不合意就要推翻重写,经常一饿一天连点心茶水都没有。堂堂翰林受了这样的虐待,却从不出什么怨言,就知其是个随方就圆的面团性子。不会鼓起勇气与人争什么,心里有什么不满,也都会消化下去。
张四维则与申时行差不多,其出身山西豪商之家,本身没有多少纨绔性子,人很随和。因为腹笥极宽,被同僚称博物君子,自身才学是有的,但是也不曾恃才傲物,始终是个好好先生。对于上面的安排,或许有自己的意见,可是让他们真的去抗争,就未必有这个胆量。
两人的性情温顺,不会忤逆谁的意思,只是作为文人,衡文过程中见猎心喜是难免之事。申时行摆弄着眼前文章,很有些爱不释手,
“凤磐兄你看,这文章的用典和骨架都是极好的,在这科的卷里,其实要算上品了。若是依我看来,起码也是个二甲。就这么罢黜,未免有遗珠之憾,你说若是请首揆亲阅,会不会起爱才之念?”
张四维的年龄比申时行大九岁,中进士的时间也比申时行早九年,是真正的前辈。其和张居正是同榜进士,于朝堂上亦是这位江陵相公得力部下。在不久之前,其刚刚升为东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衔,作为群辅辅佐朝政。
虽然谁都明白,张四维入阁无非是张居正对外使用的障眼法,表示自己没有独霸内阁,内阁的运转很正常,张四维只实际惟张居正命令是从的应声虫。可即便如此,东阁学士这类身份总不是假的。又有着同年的关系,只要自己循规蹈矩,安心当好小妾群辅,未来升个次辅大有前途。是以申时行想要保人,也要先找他拿主意。
张四维微合二目,似乎睡着了,对于申时行的问题没做答复。直到申时行又说了一次,他才睁开眼睛,看看申时行。
“临川汤义仍的文字,自然是极好的,瑶泉你衡文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这文章就不必看了,总是不差。拿到首辅面前,肯定也会支持瑶泉,认为此子当中,还要夸奖你老兄慧眼识英。”
申时行一喜,“凤磐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陛下尚未亲政,一切还是要以元翁之令行事,尤其你我总裁官的位置是元翁定的,我们惟有认真办差,不使明珠投暗,方对的起元翁造就之恩。若是你看汤义仍的文章确实好,我便陪你去一次相府,在元翁面前力陈,保下这汤某的功名。”
申时行本意是想让张四维出头保下这名为汤显祖的才子,毕竟他的文才摆在这,有眼睛的考官都能看的出,这人应该是中的。把这样的人刷下去,固然在士林里可以想到办法交代,自己的良心,却还是过意不去。
可是张四维这一句话,就把锅又甩回自己身上。张居正是自己座师,为人又一向强势。在他面前,自己只有听没有说的份。这一科让自己担任总裁,就是好多收一些有用的弟子门生,为将来做官铺路,对自己有造就之恩。如果为这点事惹座主生气……似乎也不大值得。而且张四维不肯牵头,自己一个人又能否说服首辅,也没什么把握。
就在他权衡之时,张四维又道:“瑶泉,时间不等人啊,若是在一份卷子上耽搁太久,对其他考生就不公平了。咱们还是看看几份中试的卷子为好,虽然到了会试的就没有文墨不通之人,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还是仔细些好。当年武宗朝,有进士搞混了四科十哲,优卷刊行为天下笑柄,惹得个落第学子写了颜渊告状文讥讽官府,当时的考官可是丢了好大的脸。我辈也当引以为戒,多谨慎些为好,免得让元翁蒙羞。”
申时行张张嘴,却见张四维已经拿起一份卷子在看,自己也只好把汤显祖的卷子放到一边,落入罢黜的那一部分。
老实人不代表没立场,申时行虽然原则性差点,但总归是书生,把这么一份好文章罢落,情绪上很受了些影响,一时看不进去文。过了好一阵,才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考卷上,略看几段说道:“这广东范进的文字倒也不恶,未必输给汤显祖。不过,他的名字元翁未曾提过……”
“至少也没人说过,不让范进中试。”张四维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说,我辈既为总裁,就该用心衡文,为国家选贤。范进的名字虽无人提及,但是其献牛痘方以及金鸡纳之事,京师何人不知?眼下元翁用人,不尚轻谈专讲实干,似范退思这等人正合大用。若是因为考官一时疏忽,而至名落孙山,不但百姓不服元翁那里怕也不好交代。他老人家不止一次说过,为官者心中要时刻装着百姓,以百姓之喜为喜,以百姓之恶为恶。这话不是我们随口说说就算的,办差的时候,也要如此想才行。所以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人要我们关照,我们自己心里也得掌握分寸,要顺应民心。再者,他的文字确实是好的,这也不算我们徇私。”
申时行对于范进的文字并无意见,可是却有自己的丹心,犹豫道“范退思文字虽好,可是坊间似有物议……”
“坊间物议?自入棘闱,内外消息隔绝,坊间有什么传闻,我倒不曾听闻。瑶泉兄不知从何处能听到坊间之议?你是个老成君子,千万不要听那些差人胡言乱语,他们这些小人最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我等衡文必有定见,不可为外人蛊惑。以文论文,我看范进的文字足当中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