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看着她的那副模样,心内既是不忍,又有些愧疚。她不管再怎么坚强,发生过那许多事,于心灵的创伤不会小,乃至终其一生能否抹平这个伤患都在两可之间。以这个时代社会对女性的苛求及偏见,她未来能否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大有可疑,如果因为曾经的经历,而让她在夫家挨打受骂,又或是只能遁入空门了此残生,于她而言,都将会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导致后半生活在痛苦里。
导致她这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算是从自己手里溜掉。如果按照阵营划分,自己和冯邦宁还得算在一个阵营里。不管私下有什么不对,在对外上,都算是张居正这条线上的人,于良心而言,自是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良心的拷问代替不了现实,范进再怎么想解决冯邦宁,现在也没有可能。距离目的地还有段路,两人在马车里对坐,气氛也有些沉闷。范进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与郑婵沟通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郑婵先是一愣,后又是一声苦笑,“我们这种女人,还能有什么打算?那天李夫人问过我,想不想到保明寺出家。本来我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在那当尼姑,可李夫人似乎面子很大,说是能办到。我不知道她什么来头,只看着就像大贵人的样子,我说了会考虑。”
“当尼姑?”范进一愣,他可是见过保明寺那些尼姑的。她们的吃穿虽然不缺,可是生活没什么乐趣,终日生活死气沉沉,人在那种环境里老的快,要么就是性情会变得偏激。这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如果在那里闷几年,一准变成个性情古怪的老姑婆。
他摇头道:“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好的选择,也不认为能算做出路。虽然可以混个温饱,可是整天也只能吃素。”
“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吃什么哪还讲究得起?”郑婵摇摇头,“京师里消息传的快,等到那帮人一上法场,我的事就瞒不住。到时候家里我是不能再待,否则叔父他们都要受我连累,被人指指戳戳的,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们是好人,不会跟我提这些事,但是不提不代表我不知道。在郑家铺长大,街坊什么德行我心里很清楚,表面上会装着关心你,来安慰你几句,背后全是看你笑话的。还有些男人认为我有了这么一层事,就容易上手,那些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或是无赖没事就会来撩拨我,讨我的便宜。出路两条,要么出家,要么嫁到边远乡下。比起嫁个乡农做个农妇,我倒宁愿当个尼姑,至少不用受那么多辛苦,也不用挨丈夫的打。”
范进想了想,“听说你会做饭?跟人学过做酒席?”
“是啊,当初拜过师,能做团席,不过也是下里巴人的席面,燕翅鸭翅席做不了的。”
“那没关系,只要有基础就好,剩下的东西我可以教你。我在广东有一家酒楼,本来也想在京里开家分号的,就是缺合适的掌厨。这个工作很辛苦,好处是不用见外人,也不用受人指点。谁如果想找你麻烦,也会有我这个东家在。”
郑婵看看范进,“京师里好手艺的厨师很多,范老爷何必非找我一个女流?女人的气力不及男人大,在酒楼里应厨,人一多就忙不过来,厨工又都是男人,不方便的。”
“那就给我做厨娘好了。”范进脱口而出道。
郑婵一愣,随即又是一笑,“小婉说的没错,范老爷你是个好人,处处都为别人着想。我知道你是可怜我,可我这个人是个驴脾性,不大喜欢受人可怜。我有手有脚的,也不用别人施舍,每天敲敲木鱼吃吃素斋,也不是过不了的苦生活。范老爷身边有钱姑娘,哪还用的上多余的厨娘,我来你身边做事,钱姑娘又去做什么?”
“不是。钱姑娘的身体不是太好,受不了颠簸之苦。如果我在京里做官还好办,如果我将来放了外任,她跟在我身边宦游恐怕是受不了这个苦。如果我外放的话,会安排她到江宁,郑姑娘如果愿意离开京城,不如考虑一下……”
郑婵爽利地点点头,“要是这么说,我可以想想。这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安排,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能拒绝范老爷的好意。只是我自己也有些事,等我料理完了,再找范老爷商量这事好了。咱们先谈正事,老爷这是去拜访哪位,可有妾身效力的地方?”
范进所去的,正是达智桥侯守用的住处。到了地方两人下车,侯守用却不在家,等到花家去找,发现他正在这里。原来花正芳的病情今天更为严重,已经不能到衙视事,侯守用早早告了假,赶过来看望老友。
范进到时,只听到花正芳正在拉风箱,呼吸如同牛喘,显然身体情况不大乐观。但是其精神倒是还算健旺,一见范进来就笑道:
“退思,老朽已经听说了,你这次的差事办的好啊。一下子把一群危害京师的泼皮无赖一网打尽,周世臣一案的正凶,多半也落网了吧?”
范进点点头,“人确实落网了。下一步,就是该怎么做。本来学生是想与恩师及花老联手发动,好好闹一闹。可是花老如今……还是先养病要紧吧。”
花正芳连摆手道:“养病哪如锄奸要紧?我这身子骨就是这样子,一到换季就会来场灾病,不妨事的。等一会杨太医来行过针,我就能恢复精神。这次是个好机会,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不但要给荷花她们平反昭雪,还得把当年的事说清楚,不能把这事变成一笔糊涂帐。老夫算是亲历此事的,高拱、翁大立、张国维、曹应甲,他们几个各自该担的责任,都得分说清楚。等我我们这几个知情人老的老死的死,由得他们去说,还不知道要把这事办成什么样子!”
郑婵由花正芳的妾室陪着,在耳房里坐着,流着眼泪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两人都是女人,于其所受的苦,也能感受到。那妾室拉着郑婵的声好生安抚着,“妹子不要太难过了,一会到外间屋对老爷这么说,老爷子一定能为你主持公道。我家老爷虽然穷,为人却最公道,绝不会放过那些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