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爻却径直掠过他,自行走向庄满仓。
庄荒年并不尴尬,加快脚步,赶在庄爻之前先至床边。
庄爻双手做展示的姿态,将饰盒捧在庄满仓的面前。
庄满仓的两颗眼珠子开始不断出水。但除了眼珠子出水,他其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或者更准确点来讲,是想反应也反应不了。
庄荒年坐在床边,一边安抚庄满仓,一边也在端详饰盒,含笑点点头:“果然是我们庄家的东西。没想到相隔三十年,竟还有机会再见到它。”
阮舒微惑――所以这个饰盒,是庄家的信物?
庄荒年看着老泪纵横的庄满仓,轻轻喟叹:“我大哥这是在真心忏悔。可惜姑奶奶已不在人世。不过得见姑奶奶的物件,如同见她本人,我大哥也可以死得瞑目。”
如同见她本人……说得真跟鬼片似的……阮舒问:“瞧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姑姑尽管收好姑奶奶的遗物。”
庄爻已从庄满仓的床边退了回来。
阮舒则轻飘飘掀眼皮子,极其冷漠地说:“既然可以瞑目,那就让他去死吧。”
大有诅咒且恶毒的意味。
庄荒年显然未料到她直白到如此境地,面露尴尬,无法接话。
自有人暴怒:“G你怎么讲话的!”
阮舒转回身。
正是隋家的三姐弟,不知是刚进门来的,还是安静观望已久。
方才的怒声则出自隋润菡。
隋润芝倒安安分分的,反衬得隋润菡更像跳梁小丑。
和隋润芝配套组合的隋润东张嘴再搭腔的样子。
庄爻已率先上前,二话不说折了他的手,疼得他嗷嗷直叫。
“你干――”
庄爻对准隋润菡的脸亮出锋利的刀刃。
隋润菡多少也是有眼色的,看出庄爻不是装模作样的假把式,戛然了话语之后,白着脸躲在了隋润芝的身后。
“行了。”阮舒唤。
庄爻推开隋润东并且收刀,回到阮舒身边。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阮舒问庄荒年。
庄荒年忙从庄满仓的床边追出来:“姑姑我送你!”
阮舒便携庄爻和吕品走人。
隋家的姐弟三人自觉往后退一步。
阮舒拿眼角余光扫隋润芝,脑子里自动浮现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姑姑,我找人算过日子了,最近的黄道吉日就在四天后。姑姑如果觉得没问题,我们马上让人着手准备,四天后就把姑姑回归庄家的仪式给办了。”庄荒年询她的意见。
“你大嫂不反对?”
“她能反对什么?我们庄家的子孙入祠堂与她何干?”
阮舒瞍他:“你挺有本事的。昨天隋家的三个不是还大张旗鼓地跑去房车阻止你见我?今天只剩几句出口不逊。”
庄荒年一副不觉得这有何困难的表情:“大嫂主要担心的也就是属于她的那份财产没有着落。我昨晚都和他们讲清楚了,姑姑你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们终归是外姓人,大嫂更无一儿半女,于情于理都做不了我们庄家的主,他们心里也是清楚的。”
这么简单……?阮舒嘴上挑刺:“我只允过你的那一份,但并没允过隋润芝。”
庄荒年笑了笑:“姑姑,你在海城也是历练过的见过世面的女人,眼界宽,是大嫂这种内宅妇人所不能比的。有舍才有得,咱们不要因小失大。”
“二侄子你这又是拿我当小女生哄?”阮舒一副聪明得很才不会轻易上当的表情,“你大哥的遗嘱我要亲自过目,并且盯着它盖章签字。”
“姑姑想怎样就怎样。”庄荒年满口答应。
阮舒兜转着心思。
隋润菡忽然跑出来。但并非来找他们,招呼都不打一声,急匆匆地往外赶。
不多时,阮舒医院大厅才又遇上隋润芝。
一辆推床正把一位待产孕妇往里送。
隋润芝像是家属,陪在床边安抚孕妇,同时训斥着另外一侧的男人,应该是孕妇的丈夫。
男人的手上尚沾染着血,不反驳也不做争论,只神色羞愧地勾着脑袋。
阮舒第一眼便认出他来。
因为情况所限,她本不欲打招呼的。
一行人将将要从她身侧经过,而男人在所难免地也看见了她。
“舒……?”唐显扬怔怔出声。
不等阮舒回应,隋润芝气急败坏的喊叫传来:“你停在那里干什么?!你老婆要生了知道不知道!”
“来了!”唐显扬即刻重新追上去。
看进眼里的庄荒年不禁好奇:“姑姑认识隋家的女婿?”
隋家的女婿啊……阮舒的记忆慢慢回拢――唐显扬,唐显扬的老婆,没记错的话,叫隋欣(可回顾第169章)。
那会儿在江城和唐显扬意外重逢,唐显扬好像提过,他之所以来江城,是因为隋欣的老家在这里,
却原来,隋欣和庄满仓的老婆隋润芝是一家人。
这缘分……阮舒抿抿唇,只回应庄荒年以极其简单的“嗯”。
耳朵里则是闻野讥嘲浓重的戏谑:“旧情人呐……”
阮舒与庄荒年分道扬镳,走出医院门口后,立刻把微型对讲机掏出,直接丢到大马路上。
驶过的车轮碾压上设备。
闻野那头的耳朵猝不及防地遭受一瞬间急遽嘈杂的轰炸。
…………
隔天早上起床,阮舒便被闻野告知庄满仓的死讯。
凌晨死的,现已在庄家内部丧。
很快。比她以为的还要快。
仿佛应了她临走前留给庄满仓的那句“那就去死吧”。
阮舒没有什么感觉地“嗯”出一个单字音节,不问任何的细节,也不问接下来她要面对的事情,继续自己的步子,出门晨跑。
然后在跑步的路上遇上了……褚翘。
“嗨,阮小姐。”她主动与她打招呼。
阮舒颦眉:“褚警官又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阮小姐别误会。”褚翘笑意爽快,“我只是刚好也在这里晨跑。”
阮舒:“……”
不仅蹩脚,且特别像男人搭讪女人的惯用借口……
而目前来讲,褚翘并未做出任何干扰她的行为,她无法多言什么,只微微颔:“哦,真巧。那褚警官自便。”
旋即她戴上耳机,将自己隔绝在音乐的世界里,当褚翘不存在。
…………
庄家本就低调,低调得有种遁出尘世的感觉。
大多数人对庄家了解得不多,庄满仓的葬礼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对外宣,只整个庄家的族亲参与。
也是通过葬礼,姑奶奶回归的消息在家族内传开。
不过阮舒其实并没有出席葬礼。
这种情形就好比,“姐不在江湖,江湖却有姐的传说”。
她不出席的葬礼的理由很简单,第一,庄满仓当年残害庄佩妤的事情已被酒鬼的弟弟在族内曝光,人人皆知她对庄满仓心存怨憎;第二,她尚未正式成为庄家人。
庄满仓停灵三日。
这三天,闻野和吕品均不见人影。
阮舒仅由庄爻作陪,清净不少。
而接连这三天她出门晨跑,都能碰上褚翘。
已非常明显不是巧合。
偏偏褚翘每次都仅仅与她简单地打招呼而已,再无进一步特殊举动。
阮舒便只能随便她。
…………
庄满仓在第三日下葬。
阮舒的冠庄姓仪式,恰恰紧随其后卡在隔天。
她这才恍然庄荒年的“四天后是黄道吉日”,还真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
庄满仓的葬礼和她的冠姓礼全在庄氏祠堂。
前一天的灵堂拆下来,立刻变成喜庆的张灯结彩。
阮舒坐在车里,隔着暗色的车窗玻璃,看到外面满满的全是人。
据庄爻说,聚集了现居江城的所有庄氏族人。
车门由吕品从外头打开。
扑面而来的是四面无数人绷紧的呼吸,将整个场面的气氛压紧拉长出一股子的肃穆和庄严。
原本抱着无所谓心态的阮舒,忽然感到紧张。
因为这股肃穆和庄严而紧张。
她察觉自己可能把这个百年家族太不当回事儿了。
也可能把庄家家主之位想象得过于简单了。
眼前的情况令她产生一种错觉,错觉出一场女王梦,那种电视剧里才能见到的众人远迎、众望所归,她就是所有人目光中央的希望之光。此刻场面越安静,交织着压抑的不安便越强烈,以致于她的心尖隐约有些颤。
阮舒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跨入“庄氏宗祠”的大门,一步步走入正殿。晃回神来时,她所面对的,是满室密密麻麻的牌位。
以最前面的一只独立牌位为,往后呈扩展式的延伸。而桌台有三面,居正中央的牌位数量较少,两侧副桌的牌位很多,明显是按照主脉和旁支划分的。
电子灯是暗红色的,映照在木制的散着遥远历史气息的牌位上,倍添诡异。
头一回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如此古旧的祠堂,封建气氛浓重,令阮舒感觉些许不适应。
幸而此刻堂里不是只有她一人。
庄爻如今是以林璞的身份存在,早在下车时,便留在了外面进不来。吕品的身份则为庄家家奴,但也只陪她至堂外为止。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十个人,一个是庄荒年,另外九个皆老态龙钟。庄荒年站在旁侧,与她对上眼的时候,还隐隐展开一抹笑意。
九位老人以中间一位佝偻着腰背的为尊,分开居列两侧。
驼背老人示意摆于她跟前的蒲团。
早有准备进祠堂这种地方多半免不了跪拜磕头的仪式,虽内心深处是拒绝的,阮舒还是落下双膝。
她是庄家里头一个,也是截止目前为止第一个举行冠姓礼的人,且是个即将成为家主的女人,无先例可循,是临时制定出的流程。
基本没她什么事,都是几位老人在忙活,先祭告天地,再祭告祖先,她需要配合的只是适时地恭敬叩拜。
整个程序约莫进展了半个小时,她的腿几乎要跪麻了,最中间的那位驼背老人才郑重出声唤:“庄阮舒。”
阮舒挺直腰板:“是。”
“从今往后,你正式入我庄氏族谱,成为我庄氏子孙的一员,必当谨记祖宗之训,遵循家规族规,但行诸事前,必先考虑我庄氏之荣辱。”驼背老人的声音沧桑而沙哑。
“……”阮舒抿紧唇,心脏砰砰砰跳动得厉害,手掌心也有些冒汗,安静了三四秒,才深深沉一口气,正色应,“是。”
她话出口后,驼背老人蹒跚地走到她的面前,对她伸出手。
血管突起,指甲微黄,皮肤松弛,满是褶皱,布满老茧,很粗糙,一看便是饱经风霜,十分匹配他的老态龙钟。
然而,他的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眼熟的扳指。
虬角扳指。
闻野原本送给她又暂时要回去的虬角扳指。
眨眨眼,阮舒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思一动,抬眸看他。
陌生的古铜色的刻满深深皱纹的花甲老人的脸。
他黑色的眼睛在看她,手也尚保持在半空中。
阮舒静默地与他对视。
他的眸色里透露出一抹熟悉的不耐。
阮舒轻轻挑起修长的眉尾,这才伸出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谢谢。”
她淡声,今日未着口红,唇色清浅,一袭黑色长裙把她姣好的身段尽显。
站起身后,她比他高出半个头,低头睨他,神色淡漠,宛若一只高贵的黑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