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要杀陈守章,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皇爷没杀陈守章反而要杀张契,也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
说完,他端起细瓷碗里的粳米饭,先吃了几口腌萝卜,又把杯子里的热茶倒在饭里扒了几口。
二狗想了想,问三猫:“三猫儿你听懂了吗?”
三猫看也不看他,野鸡翅膀撕了放在饭上又浇了点酱油,他说:“皇爷之前那般宠爱张契,只因为他敢动粮饷,皇爷就要杀了他,此事一出,各处都要更小心些,倒是比杀一个酸儒有用。”
二狗终于听懂了。
他也端起饭碗,直接把炖野鸡的汤泡了进去:
“皇爷做事真是比以前难猜了,我还以为皇爷能饶了那姓张的一回呢。”
他们伺候的皇爷是个喜恶都毫不掩饰之人,凡是哄了他开心的人,惹下天大的事他都愿意兜着,倒是少见这般的杀伐果决。
连着四鼠在内都没人搭腔,几人匆匆吃完了午饭,一鸡用先是用青盐擦了牙,又用茶水漱口,确定了嘴里没有杂味,才缓声说:
“皇爷是皇爷,从来只有皇爷想做不想做,我等奴婢只有尽心伺候的份儿,你以为,你算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物?”
二狗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朝华殿里,沈时晴已经面对着一页纸看了很久。
有一个人,因为她的一句话、一匹绸,就注定了死路。
到现在,这件事还像是一篇念不完的长经,在她的脑海里不肯离去。
张契该死,她毫不怀疑,亦毫不后悔。
寄身在一个君王身体里的女人徐徐喘息,看着那双仍然在微微颤抖的手。
这双手因为惊惧而颤抖。
身为君王,就是有着这样的权力。
这权力仿佛无边无际,像是望不到头的天空,不能探到幽底的深海,天之高,海之深,以身相试者必死,皇权也是如此。
徐徐握住拳头,沈时晴向后瘫坐在金丝楠木打造的椅子上。
她知道,在惊惧的同时,有无数隐秘的喜悦和渴望从她心中无数缝隙中缓缓涌出。
无边无际的权力,此时正属于她。
她为此而喜悦。
也惧怕这样的喜悦。
这种喜悦就像是一滴落入水里的朱砂。
只要一滴朱砂,那水就绝不是清水了。
朝华苑里桂香阵阵,仿字迹、训朝臣、贬斥谢文源、斩杀皇帝宠臣……已经当了好几天天“昭德帝”的沈时晴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处境为难起来。
因为她自己的心乱了。
抬起头看向窗外,过去七年,沈时晴总是习惯如此,可此时,她又不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
比起宁安伯府的小院,这朝华苑极大,西苑更大,而西苑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处行宫,在西苑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燕京,燕京之外是直隶,直隶之外,是天下。
目之所及,风之所往,芸芸苍生所在,文武百官所倚靠,西北蛮荒,东南汪洋,生杀予夺,无人敢不从。
这就是此时握在她这个女人手中的权力。
沈时晴笑了。
清风徐来,卷着一点金色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昭德帝”的手边。
“他”拈起这一点碎金,片刻后,突然大声说道:
“来人,召武英殿大学士李从渊。”
鸡狗猫鼠从厢房里用了饭出来,就看见午后的光微斜而下,他们侍奉的皇爷立在窗前,垂眸轻笑。
陛下急招,李从渊文渊阁到了朝华苑时已经快到未时,在宫苑门前等着他的是四鼠。
“李阁老快随咱家进去,皇爷有命,您一来就请您进去。”
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从来不以对太监的倨傲来标榜自身的清高,他对四鼠点点头:
“烦请内官带路。”
四鼠只低头看着路,他身高不高,走在昂藏英武的李从渊身侧,只刚过他的脖子,身为四大太监之末,他手握东厂却又平素寡言,与朝中大臣也没什么来往,游走宫廷仿佛一道影子。
绕过梧桐树的时候,这道“影子”却突然开口了:
“李阁老,陛下与从前不同,若您想保住陈守章性命,先将心里的打算放下才好。”
李从渊双手抄在袖中,并未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