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嗤笑鬼与魔法师
1
他的右眼看见了。
那是褪色的胶卷一样的光景。
漫长的历史的源流。
许多人死在了那里。
尸体浸泡在水里,怨恨也在水中沉淀下来,千百年过去了仍然无法释怀。却逐渐被人们所遗忘。
但是。
被人们遗忘的东西却永远无法忘记。
他们随水而逝,最终到达的地方怨恨沉积。
即使不停的消耗,衰弱,甚至已经忘记了在怨恨着什么,但是着怨恨本身却无论如何无法忘记。
只有这一点无法忘怀,在此处生根发芽。
同时。
有谁在询问。
你们是谁。
怨恨的回答。
我们是鬼。
为了怨恨而怨恨,为了憎恶而憎恶。
因“怨”而生“恨”,因“隐”而生“阴”——是为“鬼”。
大概。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他们——承认了自己不是人。
“啊”
呻吟了一声,树醒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一种沉睡了百年的感觉。
“这里是?”
睁开眼,看到自己仍在河岸边。
衣服已经全湿透了。头发和眼罩也是,比起寒冷,他觉得似乎更是难为情。
而且很困倦。
似乎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一直沉睡下去。
“——吓呆了吧。没想到你竟会来这种地方。恩,虽然我想一半是山丘召唤你来的。”
“!”
那声音赶跑了所有的瞌睡。
树急忙撑起上半身。一阵剧痛在背上蔓延开来,可他已经顾不上了。
“猫屋敷!”
就在他旁边。哔哔扇着扇子的阴阳师盘腿坐在地上。
“猫屋敷为什么!”
“啊,只是变得有些不太自由了。”
微微苦笑着的阴阳师坐着挠了挠头发。
他的膝头有火在燃烧。
似乎是想借此来温暖树。如果任湿衣服就那样放着不管的话,等它自己干大概会花上很长时间吧。
燃烧的火焰周围,四只猫抖了抖被水金石的皮毛。
“喵”
“喵!”
“喵~~~~”
几只猫绕着火焰来回跑动,发出欣喜的叫声。
“喵喵喵!”
“啊!”
最后一声猫叫,树猛地回过头。
“——白虎!你!”
“喵喵喵!”
白虎从发出抗议的树那里逃开,躲进了猫屋敷的和服里。
“好了好了,你就原谅它吧。”
猫屋敷急忙为白虎辩护。
“反正到了这里手机和咒文交感都不通刚才和白虎取得联系,确实有点勉强。”
他抚摸着白虎的头若无其事的把它护在身后。
“有点勉强你知不知道很危险我差点就没命了?!”
“那个,确实——是那样!我是站在保护猫咪的立场上来看的。你看,只要想想是救了这些可爱的猫咪,那样的经验也都变成玫瑰色的了!猫咪万岁!猫咪无罪!祝福世界所有的猫!”
“”
没有任何办法。
让人拿他没有任何办法的猫屋敷莲。
无论到了何时都不会忘了赞美猫,彻头彻尾的一个猫痴。
“是这样吗。”
甚至没有力气再抱怨,树无力的垂下肩膀。
“不,不,不,社长也辛苦了!所以才是需要宽容的!”
“我啊——”
说着,少年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几番闹腾下来,可以说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种轻松的心情。
“啊”
少年瞪大了眼睛。
在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竟然盛开着花朵。
那是他所没有注意到的一片令人惊异的花海。
侧金盏花,石岩杜鹃,苦菜花,马醉木
虽然颜色种类香气没有任何的关联性。但不知为何连成一幅画时却有一种统一感在里面。
那里面甚至还混有本不应该在冬天开放的花朵。
五颜六色缤纷绽放的花朵,就像佛教画里所描绘的极乐净土一样。
“喔,哇”
同时,树的右眼看见的还不止这些花。
有“力”蕴含在这些盛放的花朵里。
这一片花海甚至在抚慰着周围的怨念。
有温柔的咒力——甚至不会刺激到树的右眼,缠绕在花瓣上。
“这是——”
“是花蛊。”
一个沉静的声音传入了树的耳朵里。
“唉?”
树回过头。
此时,一个优美娴雅的身影从花的中心站了起来。
“是神乐的一种,如果辰巳高兴的话,也能变的这样擅长。”
那是个小小的影子。
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
和美贯给长相似。
小小的身体穿着一件鲜艳的长袖和服,梳起的发髻上别着根精致的簪子。就连那娇艳的红唇,似一笔扫过的眉峰,都和树所认识的那个小巫女非常相像。
但是。
如果说美贯是活泼的,这个少女就是沉静的。
如果美贯是光,她就是影。
如果美贯是白昼,她就是黑夜。
说她像日本人偶或许有些过于陈腐。
但真的和那有些忧郁,有些哀伤的人偶很相似。
“你”
“你就是‘阿斯特拉尔’的社长,伊庭树。”
“唉,啊,是的”
虽然对方不过是个才到自己肚脐处的十岁孩子,树还是不由得端正了姿势。
少女身上有一种让人不得不这样做的威严。
“这是葛城小姐。作为美贯的姐姐,是葛城家下一代的当家主。”
行了一礼,猫屋敷莲介绍道。
少女点了点头。
“原,原来如此”
树好像接受了。
但数秒后。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
树不由得尖叫起来。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葛城家下一代的当家怎么会——?!”
树这样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不是应该和美贯一起准备祭祀吗,又为什么偏偏会隐藏在这座鬼丘呢。
“啊,理由很简单。”
猫屋敷展开了扇子。
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我把它诱拐来的。”
“哈,哈啊啊?”
树不停的眨着眼睛。完全不能理解。
同时,树的右眼有擅自捕捉到了她的身后。
百花,以及娇小的少女——葛城香身后的东西。
“啊”
少年捂住了眼罩。
那里深藏着的奇妙的岩石刺痛了树的右眼。
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
仅那高度就和树差不多高,在半中腰的地方被粗绳捆绑起来,就连那爬满苔藓的表面,似乎都刻上了石头的漫长的历史,诉说着那份神秘。
那是块让人感觉到一种庄严感的石头。
无数的花像是围绕着这块石头盛放。
“那是”
“是吗,明白了吗。”
香微笑着,优雅无比。
她回过头看着石头。
轻轻的抚摸着那层表面,皱起了细长的眉毛。
“这就是山丘的生命所在。同时也是鬼的本体。”
苍翠猫咪的杂林中。
林间小道也是枝叶纵横交错,粗壮的树根盘杂不堪。有时是极为陡峭的斜坡,迂回曲折,都看不出来路的形状了。
四只脚的动物说不定还不成问题,但对于人来说确实极为难走的路了。
穗波和辰巳现在正行走在那样的路上。
“社长不知道怎么样了。”
少女喃喃说道。
她猛地拉下了斗篷。
尖帽子的原因,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应该没问题的吧。”
辰巳看着少女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鬼,只是内洪水卷走的话,不会马上就怎么样的。最多也就是被卷进咒波污染里。”
“是‘回归’吗。”
穗波所说的,正是土地再现过去的情况这种咒波污染频繁发生的状况。
有歌这样唱道。
——世上没有永远的飞鸟川,昨天的深渊,就是今天的浅滩。
昨天还是深渊,今天或许就变成了浅滩。
就像歌里所唱的,飞鸟川曾几度改变形状。洪水发生时,特别厉害的时候甚至河流本身就会崩溃,淹没平地变为溪流。
咒波污染再现了那过去的飞鸟川。
并且,躲开了鬼虽然是好,但穗波他们却再次迷路了。
“真麻烦啊。”
辰巳停下脚步说道。
他的脚也已经有一点麻痹。
虽说才不过几小时的时间,确实意想不到的疲劳。
高度不过二十米,用不了三十分钟就能绕一圈的小山丘,一旦真正的走起来确实越走越艰难。
不仅如此,山丘外几乎十二都看不到。生长茂密毫无缝隙的枝叶,几乎完全挡住了巨汉和少女的视线。
简直就像是个森林迷宫一样。
或许那异常的疲劳,也是因这迷宫而生的。
虽然身在山丘里,但是精神和**却承受了与咒波污染同等程度的危害。即便没有鬼,长时间呆在里面也是极度危险的。
“似乎方向本身就是混乱。”
“怎么走出去呢”
“我要去帮社长,打到鬼的本体。”
“那是自然的。”
苦笑着,辰巳绕了绕脸颊。
“等一下。”
穗波伸手取下了制服衣领上别着的社章。
由银镜和五芒星所组成的“阿斯特拉尔”的社章,本身就是一种有效的咒物。
如今就是那样。
一个细细的锁弹了下来,垂在社章下方,穗波比起了眼睛。
探视术。作为凯尔特民族的源流,在欧洲大地上广为传播的一种用来探索的魔法。
“”
也不用咒文,穗波沉浸在一片无意识当红总。自己的无意识和这个世界渐渐的重合起来。
看着她这样子。
“不辛苦吗?”
辰巳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穗波反问道。
并不是那汇总因为在半途中就会被打断的半吊子修行,巨汉也是明白这一点才贸然开口询问的。
“没什么,感觉你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
“”
穗波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只是在想一点事情。”
又开口说道。
“辰巳和社长还有点像呢。”
“啊?”
“像是爱多管闲事啊,撇开自己不管专爱操心别人之类的。”
少女微微苦笑着。
一边说话,一边继续进行探视。
能够攻破魔法,也只有魔法。
如果方向已经混乱的话,那就只有自己来创造新的方向了。穗波现在所施展的,就是那样的魔法。
运用咒术的手段让敌对的世界听从自己的吩咐——就是这样的事。
“社长的右眼你知道吗?”
穗波问道。
“恩?啊啊,好像是受了什么诅咒吧。”
“那,是因为我的原因。”
辰巳无言的看着少女。
在那目光的注视下,穗波陷入了回忆。
——“小树!小树!小树!”
(鬼屋)
哭泣叫喊着的还是幼儿的自己。以及倒在地上的少年。
看见了“龙”后就扭曲了的妖精眼。
(所以)
所以,想要补偿。
于是想要学习魔法,想要治好他的眼睛。
虽然——没有任何人要求她这么做。
只是自己单方面想要补偿,任性的彷徨,任性的叹息,任性的受伤
总觉得自己有点愚蠢。
“因此,我甚至想要背叛‘阿斯特拉尔’。”
“背叛‘阿斯特拉尔’?”
“虽然并不打算背叛不管说什么,都不过是接口罢了。我,因为我的任性给大家造成了那么多的困扰曾经有一度真的成了他们的敌人。”
三个月前。
“龙”的事件。
那时,冯曾说。
——“如果顺利的话,树的眼睛是有可能治好的。”
如今她总算明白了。
她并不是为了伊庭树——穗波·高濑·安布勒只是为了自己,才对那话那么上心。
她只是忍受不了自己的罪过,同时又想掩饰自己的脆弱,正是因为这愚蠢的想法才会相信了那些话。
不。
正是那样的自己,冯才会那么说吧。
那个人甚至没有欺骗他人的私欲。
他所有的,只是实现他人愿望的纯粹的意志。
最终。
妖精眼的少年,将穗波自己都不想去看的愚蠢拉回了白日之下。
“就那样大家都原谅了我。”
穗波像是有些困惑似的说道。
辰巳摇了摇头。
“即便得到了谅解不,得到谅解的那一方也很辛苦吧。是这样吧。”
“是啊。”
少女微笑着。
这个巨汉和那个少年真的十分相似。
平时虽然很迟钝,在关键时刻却又能注意到那些敏感的事情。
“所以,就想着不要再对自己撒谎了。”
心的一半正用来继续进行探视,另一半则淡淡微笑着。
“虽然到现在也还是个笨蛋又任性又不象话,一无是处,但即便如此也不想再对自己撒谎了。”
少女脸上映照出了一个金发的少女。
那是安缇莉西亚·雷·梅扎斯。
自己不能够变得像她那样。
不能像她那样拥有坚强的内心,刚毅决绝。
无数次的摔倒,又无数次的跌跤,却只能选择这种不像样的做法。
但是。
即便是这样,也有不想放弃的东西。
不管是朋友还是对手,自己内心里都有不想转让的东西。
——那个少年的身影。
或许自己的新还没有察觉。
到底是单纯的赎罪还是已经有了爱慕,自己也不明白。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
“是吗。”
辰巳轻轻的点了点头。
“——所以,才想问你。”
突然,穗波抬起头。
在探视中,苍蓝色的眼睛直直看向巨汉。
“三年前,辰巳为什么被葛城家赶了出来?”
巨汉的肩膀萌的一震。
少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我想那是和这个鬼有关系的是吧。”
“”
“我知道是因为某种失败,才有了这个鬼的出现。那个婆婆也承认了这一点。但是,到底是怎样的失败,才导致了那个鬼的出现?”
在这里,少女停顿了下来。
只是一句话就凝缩了所有的问题。
“所谓的葛城的祭祀到底是什么?”
2
“所谓的葛城的祭祀——其实就是从这个岩石里提取鬼的本体。”
抚摸这那块奇怪的石头,葛城香说道。
“从这个石头里,鬼的本体?”
树有些恍惚的说道。
香所说的这块岩石就是鬼的本体的意思,他还没有完全理解。
他确实能感觉到那里有异样的咒力存在。
那是拥有和方才的那些鬼相同的波动,不详的咒力。
但是所谓的那块石头就是鬼的本体是指?
“‘鬼’最初是在中国出现的。主要是指死灵的意思。”
像一个美丽的小小人偶,香开始说道。
她看上去虽然娇弱,声音却是很尖锐,在树的耳边不住回响。
不论多么相像,这个少女终究和美贯不同。
“也就是说,日本的鬼也是从那里发展而来。体现死者的意志——将他们的怨恨和愤怒,哀伤一起表现出来——这才是这个国家的鬼。”
少女的手像是在安抚岩石似的轻轻抚动。
“这块岩石就是凝聚了那些意志。”
“啊”
树想起了“龙”。
就在三个月前。
从布留部市的灵脉中觉醒的“龙”。
那条“龙”是接近于自然,也可以说是天灾一般的存在。虽然如此,当时的它遇到了树和穗波后,去拥有了近似于人的思想和感情。
如果人的意志更加强大的话?
也就是说,如果那“核心”的东西不是自然能量,而是聚集在某处的人的懊悔和怨恨的话?
而且经过了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以上的时光?
灵脉或许会给予这种一直力量吧。原本就是没有方向性的能量,不管那本身是什么颜色,都很容易染上自然的颜色。
即便那是“鬼”。
“这个石头,那只——鬼?”
“我们把它叫做楔石。中国似乎叫龙穴,而西洋则叫它能量源泉。无处可去的怨恨很愤怒聚集在这里,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必然的。”
香突然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
“而且,将这只鬼作为食物,葛城家才发展壮大起来的。”
“?!”
“——总的来说,就是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稀罕的魔法。”
旁边的猫屋敷加进来一句。
树慌忙问道。
“等,等一下。那么,所谓的取出鬼是——”
“?所以,就是这个葛城家的祭祀啊?”
猫屋敷有些惊讶的说道。
“随着祭祀的进行,就会孕育出鬼。那已经是最初就组成祭祀的一种系统了。孕育鬼就是进行祭祀的目的。”
“孕育鬼”
树惊的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祭祀还没结束吗?”
那是千年依赖被任意驱使的鬼发自心底的叹息吧。
“那是蛊毒的一种。——用怨恨来喂养怨恨,用愤怒来喂养愤怒,一千年两千年被养大的鬼,又被新的当家主所吞食。”
这是一连串的诅咒。那锁链上是无数张脸。
突然背后掠过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么说的话,葛城婆婆——”
“是的,葛城铃香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猫屋敷一边抚摸着猫咪们一边肯定的说道。
“美贯和香的母亲,几乎就等同于是被葛城家杀死的。”
“——什么——?”
“你没听说过祭祀失败了吗?失败的就是这之前的祭祀。那时,美贯的母亲就去世了。”
“美贯的母亲”
树有一次说不出话来。
那时三年前发生的事件。
据说是促成美贯离家出走,加入“阿斯特拉尔”的契机。
但那竟然是这样的形式。
“那么,这次的祭祀”
“不,这次的祭祀奶奶做了万全的准备。为了不让我重蹈母亲的覆辙——他们准备了活的供品。”
香的嘴里说出了那不吉利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