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和远子学姐两人来到了图书室。
现在已经过了开放时间。整个房间被夕阳染成了寂寞的暗黄色。
柜台里没有人,阅览桌那边也没有一个人影。我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阵微弱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们试着往房间角落里的电脑桌走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夕阳的照射下熟练地敲击着键盘的臣的身影。
他的眼睛反射着光线,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臣……」
我轻轻地向他打招呼。他听到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向我们看过来。
他的表情显得很冷静,似乎预测到我们会来了。
「水户同学到底在哪里?你知道的吧?」
「等三分钟。」
臣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又开始敲击键盘,最后按下了回车键。
随后,他关掉电源,站起身来并摘掉了眼镜。
「稍微有点远,可以跟我来吗?」
一下电车,我就写了封邮件。在那之后又走了很久,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建在荒芜草丛中的工厂。这间工厂已经关门了。臣背对着我们,淡淡地解释道。这时,我又拿出手机来写邮件。
在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一颗和我们差不多高的圣诞树在月光下挺立着。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圣诞树中。那里就是我的家。
我想起了那天手机上的对话,痛苦在心中翻腾。
臣在树前停下脚步,蜷着身子趴在杂草上,咔嚓一声打开电源。接着,装饰在圣诞树上的星星、教堂、天使的羽毛都闪耀出光芒。
「水户同学就睡在这下面吧?」
远子学姐用哀伤的声音说道。
「夕歌最喜欢圣诞树了,当我把树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也非常兴奋。这些装饰品全是夕歌挂上去的。」
臣低着头,以干涸的声音回答。
他让水户同学想要住在圣诞树里的这个最后的愿望实现了。
他那淡淡的说话声,和在学校时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在音乐会上压倒性的高音以及电话里听到的严厉声音都截然不同,是一种接近女低音的、中性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到底有几种声音啊。
昨晚,我用家里的电脑调查了下过去在巴黎被人称作『天使』的少年。
年龄、出生地、履历全都不明,这位东方人的少年是几年前在教会的合唱团唱歌时被挖掘的,之后马上就成了大人气的歌手。
以闪耀的声音唱响的赞美歌充满了神圣的回响声,宛若邀请人们去天堂的天使一般让所有的人都如痴如醉、赞不绝口。
尽管过了变声期却仍然高亢透明的声音让听众惊叹不已,甚至有传言说天使是女扮男装的少女。
无性的天使——
不知何时起他就被别人这样称呼了。
麻贵学姐所说的并不是毯谷老师,而是臣。她一定是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不清的吧。艺术的世界偶尔会出现不得了的怪物,麻贵学姐曾经这样说过,而天使正是这样的存在。
身为男性却天生拥有女性的音域的人被称为sopranista,用假声唱出女性音域的男性歌手被称为countertenor,为了保持少年期的女高音而实行阉割的男性歌手称为castrato。
天使究竟是哪一种,我们并不知道。
但是,他确实在我们面前唱出了那奇迹般的歌声,甚至成功模仿了水户同学的声音。
琴吹同学在那之后也说了,仔细听的话那声音的确和水户同学的有些不一样。
琴吹同学说,可能是因为他巧妙地掌握了夕歌说话的速度和一些癖好,另外,那周围的气氛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是水户同学自己在说话的错觉。
我在小巷里听到的好几个人的笑声肯定也是他的恶作剧吧。
一年轰轰烈烈的活动之后,演唱会上有人自杀,然后,天使就忽然从人们的面前消失了。
天使的歌是将人引至死亡的破灭之歌——这样的流言传了出来,天使的名字被玷污了。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想要听到天使的歌声,不过,天使再没有回到舞台。有人说天使果然是少女,有人说是被狂热的歌迷劫走了,也有人说是迟来的变声期将那澄澈的歌声夺走了。
几年后的今天真相仍然不明。
现在在我们面前用孤独的眼神盯着圣诞树的男生散发着某种幻想的气味,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平时那个用眼镜遮住面孔的高中生。
他究竟几岁了啊……低垂着头的他的侧脸意外地清秀,看上去既像是少年也像是少女,既像是大人也像是小孩。
超越时空,既无性又无垢的人——对,就好像天使一样。
「我经常在这里给夕歌上课。」
臣抑制住感情厉声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
他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一样,轻轻地咂着嘴。
我们初遇的那晚,水户同学穿着双单脚鞋跟折断了的凉鞋,衣服破破烂烂的,右脸红肿着。她在这里边哭边唱着歌。
似乎是遇见了非常过分的客人,被从车上推下来了。
她为了不被悲伤的情绪吞没,勉强自己开朗地唱着歌,因为极力地忍着不哭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少女好几次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一开始我只是躲在一旁偷看,但是,少女一直不停地唱着,我忍不住上前去和她打招呼。
「这种唱法是不对的。这样子会弄坏喉咙的。」
弥漫着青草香气的盛夏。
水户同学一脸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月光下的他。
当他接着把唱到一半的那首歌唱下去时,水户同学睁大了眼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不久之后,自己也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他时不时会给水户同学几个建议,就这样,两人的合唱持续了很长时间。水户同学的声音就像是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渐渐地伸展开来,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
他也非常高兴。
曾经决定了不再在别人面前唱歌的臣已经好久没和人一起歌唱了。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重叠并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实在是太愉快了,好想一直这样唱下去。
到了早上,他给水户同学准备了件衣服,然后连名字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并不想和他人交流,也不想期待什么。
然而,水户同学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都来到他这里,请求他教自己唱歌。
他不肯透露姓名,夕歌就笑着说『那就叫你「天使」吧。《歌剧魅影》中的音乐的天使喔。不喜欢的话就告诉我名字』。
他固执地不肯说出姓名,结果『天使』就变成了他的名字。
尽管这个名字只会让他感到痛苦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水户同学那清澈的声音喊着『天使』,心里真的很舒服。
『天使』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水户同学在他的指导下声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起技术上的原因,可能心灵上的解放起到了更大的作用吧。
唱歌的时候,水户同学总是显得精神奕奕而且非常开心。
水户同学和他说了很多事。
好友琴吹的事,恋人毯谷的事,喜欢的书,将来的梦想——不光是开心的事,辛酸的事也都跟他说。
『我是不是和茶花女一样误入歧途了啊。总有一天会像维奥莉塔一样失去一切吧?』
她寂寞地这样说道。
『但是没有办法啊。讨债的人每天都会来家里,父亲也不能再待在公司里了,我想让弟弟能继续读高中啊。因为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了。嗯,没办法的,现在只要能唱歌我就很幸福了。』
说完,她笑了。
『虽然瞒着敬一先生和七濑很痛苦,但是我一直认为白天的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夜里发生的事全都只是恶梦,醒来后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最近我偶尔会这么想,会不会晚上的我才是真的我而白天的我只是幻想呢?』
「虽然我是放弃了唱歌的人……但是夕歌她是真的喜欢唱歌。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又有很出众的才能,我不想她和自己一样把自己隐藏在暗处生活,我要她在阳光下获得成功。」
臣注视着圣诞树上微弱的光亮,静静地讲述着和水户同学之间的回忆。从他的声音和侧脸上透出一股失去重要东西的人所独有的悲伤和孤独。
对于长久以来一直孤身一人的臣来说,水户同学大概就是给他带来光明和温暖的人吧。
对,正如这一颗在黑暗中发出微弱亮光的圣诞树一样。
水户同学不正是臣的希望吗?
他们两人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时间,他们说了些什么话。我只要一想到这些,胸口就剧烈地颤抖,眼睑跟喉咙变得滚烫,一阵阵地刺痛着。
远子学姐一定也是跟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她的双眼都湿润了,悲伤地紧闭着双唇。
让水户同学变得如此沉迷于歌唱的契机就是家人的死。她为了忘掉这残酷的现实,开始了歌唱,并且强烈地渴求着成功。
她甚至不惜威胁副理事长堤来夺取发表会主演的机会,并且埋头于排练。看到水户同学在扮演为了给祖先公主报仇雪恨的杜兰朵时,就像是在对让自己陷入痛苦的世界大声呼喊,臣感到非常不安。
就这样,悲剧发生了。
「……那天晚上,夕歌遍体鳞伤地出现在这里。她脖子上有被勒过的痕迹,头上也被撞破了。她只是敷衍着说是和客人发生了点纠纷,一开始看上去还很有精神,但是她的样子越来越古怪……第二天早上断了气。」
远子学姐用充满忧郁的眼神看着臣,喃喃地说道。
「所以你就以椿的名字给水户同学的客人们寄去了入场券吧?为了把犯人引到那里去?」
「……即使不这么做,我从夕歌的态度……也大致猜到了。」
臣的声音变得嘶哑。他强忍着痛苦,紧握着拳头。
「夕歌如果是在包庇谁的话,那人就非他莫属了……」
看到臣紧咬着嘴唇,盯住空中的样子,我的胸口又像要裂开一样。
臣在把水户同学的尸体安葬在这颗圣诞树下后,开始慢慢调查毯谷老师。他一定是一边盯着老师的动向,然后好几次否定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一定是一直拼命地祈祷着犯人不是老师吧。
为了水户同学,他一定不愿相信犯人是毯谷老师吧。
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
水户同学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然后,就这样包庇着恋人离开了人间。
「因为夕歌连死后都没有松开握着戒指的手,所以我切断了她的手腕,硬是把戒指夺了过来,立誓报仇……」
为了不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臣拼命地忍耐着。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向他问道。
「你之所以继续用水户同学的手机给七濑发邮件,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吧。」
臣转过脸去,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一样。
「如果突然失去联络,七濑跑到夕歌家来找她就麻烦了……」
身后传来了踩到草地时发出的沙沙声。
大概是琴吹同学,她一定是读了我发的邮件吧。因为离车站很远,我让她乘计程车来。
今天琴吹同学发烧没来学校。午休时我打电话给她,她跟我道歉,说发烧了,明天会好好地来上学的。
我悄悄地转过身去,看到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琴吹同学哭丧着脸站在建筑物的背光处。
臣并没有注意到她,继续着刚才的话。
「那个时候,要是七濑没有朝毯谷走过去——毯谷没有看着夕歌的戒指流下眼泪的话——我一定已经切开他的喉咙杀死他了。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夕歌希望看到的,但是我还是会那样做吧。是七濑阻止了我。」
伴随着烧伤一般的疼痛,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漆黑的绝望感和那束手无策的闭塞感。
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永远的平行线。
仿佛只是为了彼此伤害而存在的言辞。
推翻了那种令人绝望的状况的,正是琴吹同学那真挚的情感。
『不要把七濑牵扯进来。』
『井上同学,你只要看着七濑一个人就好了。』
臣紧咬着双唇,低下了头。
他一定是想保护对水户同学来说非常重要的好友吧。
他装成水户同学给我打电话,厉声训斥我,这些都是因为他担心琴吹同学……肯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靠不住,所以他很着急吧。
臣用僵硬的视线看着我。
「……那时候说你是伪善者,对不起……全靠你一直支持着七濑,谢谢。」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不禁微微颤抖。
「被支持的人是我才对。」
他那紧张的瞳孔稍微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了一丝寂寞。
我突然注意到刚才那个原来是在和我道别,于是惊讶地向他问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臣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别开了视线。
「去别的地方。至今为止我也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到处旅行着。」
「学校呢?」
「不读了。我会在那里是因为某个『契约』,而那个『契约』现在也已经完成了。」
远子学姐问道。
「是和麻贵的契约?」
「这我不能回答。」
他的断然回答就像在告诉我他已经对许多事感到绝望,打算放弃了。他的样子实在让人揪心,我不由地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走?呆在这里不好吗?你是自由的吧?你完全可以和以前一样在这里生活嘛。」
「不行……做我经纪人的养父母现在也仍然拼命地在找我。他们一定认为我还有商品价值吧。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那么,你打算一直这样躲躲藏藏地生活吗?你打算永远不在大家面前歌唱了吗?」
我悲伤地注视着他那被淡淡的灯光照亮的侧脸。
他和我很像。
受到大家的赞誉,却又突然从人们眼前消失的拥有少女嗓音的少年。
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却又突然放弃写作的拥有少女名字的小说家。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一样,心里非常难受。
臣抬起头,用阴郁悲伤的眼神望向我。
「井上同学打算写第二本吗?」
心脏仿佛被贯穿了。
我不会再写小说了。
我绝对不会去当作家。
两年前,我曾哭着这样发誓。
为什么臣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实在想不明白。难道他调查过我?
但是,你也一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吧?
我们很像。
所以他才会反问我是否打算写第二本了吧?
他一定也知道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是想告诉我,这同样也是他的答案吧。
天使不会再歌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