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外出时都会说,不穿制服是不行的。但是现在在厚绒大衣的下面只穿着毛衣和长裙。
本来这已经就够奇怪的了,两支三股辫中的一支在半截的地方散开了,已经发紫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眉头皱的很厉害,盯着我的黑色瞳孔里闪烁着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这样的远子学姐我是第一次见到!
「出了什么事情吗?」
远子学姐脸猛然扭曲,一副就快哭出来了的样子。然后伸出双手用力地抓紧了我的胸口。
白色的指尖触触及到我的喉咙的瞬间,可以感觉到手指就像冰柱一样冷,我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
远子学姐用就像坏掉的笛子般的嘶哑声音向我诉说着,然后就很厉害地咳嗽了起来。
收缩的瞳孔的边缘渗出了泪水,虽然在不停地大声的咳嗽,学姐还是一直抓着我的衣服。青白色的指尖在颤抖。
「总之请先进来!站在这里说话的话,会感冒的!」
我搂着像幽灵一般晃晃悠悠、站立不稳的远子学姐的肩膀,想带她去二楼的我的房间,但是远子学姐用力地摇着头,并不打算移动。
「为什么、心叶!」
我搂着的学姐的肩膀,冰冷的让人吃惊。远子学姐的身体是如此的纤弱吗?她的肩头是如此的不可靠吗?
「为什么,为什么!」
学姐一边向像小孩子一样诉说着,一边双手抓住我的手臂,辛苦地咬着牙,湿润的眼神,依赖般地抬头看着我。
像刀子般的寒风从没有关上的大门吹进来,刺痛了皮肤。散开的头发好几次敲击在我的脸颊上。学姐急促的呼吸,在我的身旁化为阵阵白雾。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身体无法动弹。
为什么远子学姐会如此表情痛苦?到底学姐想对我说些什么?总之不把学姐带到二楼的话,母亲会来的。
正当我打算强行把学姐拉进屋里的时候,远子学姐用力地拉着我的手臂呻吟道。
「为什么……要对佐佐木先生说不再写了?你真的打算不再写小说了吗!?」
像刀刃般的冲击,撕裂了我的全身。
佐佐木先生!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佐佐木先生的名字?不仅如此!为什么学姐会知道我和佐佐木先生见面的事情以及谈话的内容?
远子学姐和佐佐木先生认识吗!
头脑中,今天发生的事情、过去发生的事情、名字、面孔,这些像火焰一样盘旋在一起。
面对因为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该如何去问而呆呆地站着的我,远子学姐用尖锐的声音喊道。
「再也不写了——这种事——为什么!?为什么心叶!为什么要说不再写了!?」
学姐使尽全身的力气摇着我的手臂,眼睛里满是绝望和痛苦,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远子学姐知道佐佐木先生的事情?
被不停地摇晃着的我的眼中,学姐散落的三股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跳跃着。远子学姐表情扭曲地叫喊着!
「不会再成为井上美羽,为什么!现在的话,应该能写出第二部作品的,佐佐木先生说过吧?再次尝试一下写作——」
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和佐佐木先生见过面的事情,远子学姐为什么会知道!
心,不安地剧烈地动摇着。
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那个远子学姐——
总是在我痛苦的时候,温柔地对我低语的那个远子学姐——
现在正一副快哭的样子,正在批评我,用不加掩饰的情感,在责难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是放弃了吗?说什么没有才能,为什么要这样说啊!」
明明我的身体被冻僵了,但是被抓住的手臂却灼烧般地疼痛。大脑、心脏全部都像被烈火焚烧一样。喉咙也难受无比。
脚步声渐渐地接近了。「心叶,在外面吵什么?」,「什么也没有!」我没有回头地大声喊道,不由分说地把远子学姐向门外推去,我也穿上鞋向外走去。
我猛然用力把门关上,发出的剧烈响声把母亲发出的「心叶……!」的声音给淹没了。
「……远子学姐,认识佐佐木先生吗!」
严厉的声音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在街灯的微软光亮照耀下的黑暗中,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凛冽的寒风在我们的周围呼啸着、盘旋着。
「我是井上美羽的事,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远子学姐没有回答。
双眉紧皱,用非常苦闷的表情注视着我。
「是这样啊?一开始就知道了?然后为了让我写第二部作品而接近我?把我拉进文艺部、让我写三主题故事、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都是为了第二部作品吗?」
不是这样的!应该不只是这样的!
但是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用这么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我希望学姐会这样说。在我痛苦得无法忍受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陪在我的身边。用温柔的手握着我的手,拥抱着我的心,使我重新站立起来。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学姐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远子学姐的话,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绝望、道路黑暗、失去方向、感到自己孤独一人,只有远子学姐一成不变地向我微笑,向我伸出手来。
即使让他人失望、被他人丢弃、遭他人遗忘,只有远子学姐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种确信感不知何时在我的心里深深扎根。
因为,远子学姐,总是在帮助着我。
应该是我最信赖的人——应该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人——在我的面前说着背叛的话语。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听到的话——写小说——变回井上美羽——成为作家。
为了这个,把我引导到现在这个样子。
「知道井上美羽的初稿内容也是佐佐木先生给学姐看的吧!为什么不说话!是因为我对学姐有戒心吗!学姐欺骗了我吗!」
我真的不想说这些话的。但是,却停不下来。
远子学姐的身影好像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在月亮与街灯的光亮之下,还是紧闭着嘴,难过地抬头看着我。抓着我的手臂的手的力量减弱了。
我用力握着学姐那纤弱的似乎就快碎掉的肩膀,心中祈祷般地不停呼喊。
求求你了!请找点借口吧!请否认我说的话!请说你没有背叛我!
远子学姐迄今为止展现在我面前的母亲般、姐姐般的爱与温柔,我不认为全部都是假的。仅仅是欺骗是不会像那样担心我、帮助我的!真心的部分应当是确实确实存在的!
请把这些用我能够理解的语言说明一下!
——但是远子学姐,什么话也没有说。
无论我如何责难、逼问,学姐咬紧着牙、紧皱眉头,就像在忍耐涌来的疼痛一般,注视着我。
感觉这就像是对我的责问的肯定,我眼前一片漆黑,喉咙就快裂开了。
「我……绝对不会写什么小说的!」
一瞬间,远子学姐的眼睛里——面孔上——浮现出剧烈的绝望——痛苦——无声的呐喊。我也如同胸口被撕开般地绝望地低头向下望着。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包围、崩溃而产生的恐惧,疼痛,悲哀。
我不会写什么小说的。绝对,不写。
小说总是从我这里夺走各种东西。我讨厌再失去什么了。祈望自己作为井上心叶生存下去有什么错?
远子学姐的表情就像散了架一般地疲劳殆尽,颓然地放下了抓着我的手臂的手。
寒风吹过的黑暗之中,面对冷酷无情的上帝,学姐依然没有放弃,就像在做最后的祷告一般,眼神虚幻——用似乎随时都会中断的声音,低吟着。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你也不得不写啊……」
散开的三股辫,在肩膀下方虚幻的散落着。远子学姐缓缓地转过身去,就这样低着头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听着院门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学姐纤细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
就这样,直到远子学姐的身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我的膝盖顿时失去了力量,就那样蹲在门前,垂头丧气。
虽然母亲追问着是谁来了?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只能回答「什么事也没有」。看着脸色发青的我,母亲担心的闭上了嘴。
关掉房间里的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胸口就像被火焰灼烤着一般疼痛不止,喉咙快要裂开了,耳朵的深处,远子学姐的声音一直在重放。
「你,不得不写啊!」
「必须写!」
「不得不写!」
「你,必须写!」
停止吧!
我不想写!不想写!
我紧抓着床单,牙齿咬的吱吱响,此时响起了手机铃声。像圣歌一般厚重而庄严的旋律在黑暗的房间中回响。
忘记设成静音模式了……
我起身抓起手机看了看来电者。
流人……!
我屏住气息,按下通话键。
「……喂。」
「……远子姐,情绪很低落啊。」
从轻薄的手机的另一侧传来含混不清的低音,我的心脏收缩了起来。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脸色发青——即使我给她送书去……都说不要……」
流人的口气里平时那种阳光感一丝也感觉不到,阴沉得让人瑟瑟发抖、起鸡皮疙瘩。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体我能想到。」
「远子学姐她——」
对我说了谎!要我去写小说!
就要在被情感驱使之下说出这些话时,如铅一般重的沉重声音撞击了我的耳朵。
「准备逃走么?」
我的嘴里一瞬间变得干涩。
「明明就是心叶学长你让她看到梦想的……写出那样的故事,看了之后,使远子姐心存希望——结果,却说再也不写了,是在逃避吗?」
夜晚冰冷的空气抚摸着我的皮肤,热量迅速地从体内流失着。
什么……在说什么啊,流人!
「把一切都忘记……让一切都成为回忆,打算就这样独善其身和漂亮的女朋友一起获得幸福吗?朱丽叶遍体鳞伤在发狂,杰罗姆饮下毒药,阿莉莎独自穿过了窄门!」
声音渐渐地变得激烈而尖锐起来。
「你在说什么呀!阿莉莎、杰罗姆什么的,到底是什么!」
「是啊,心叶学长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珍爱着、被保护着。但是为什么要背叛?把远子姐这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抛之不管吗!这种事情,不可原谅!」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远子学姐吗!?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心脏噗通噗通的狂跳,拿着手机的手渗出了汗水。
流人又用匍匐在地面般的低沉声音说道。
「迄今为止,我是天野远子和井上心叶的故事的阅读者。不过,今后我会成为创作者书写这个故事。井上美羽不写不行。否则,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电话突然中断了。
回过神来,喉咙干燥而干渴,全身被汗湿透了。睡衣紧贴在皮肤上。
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流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地在耳朵里回响。
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
加奈,拜托了。
每次远子喊你「叶子(カナコ)阿姨」,你就会显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情,请不要这样。
上次也是,你盯着看远子吃饭,「阿姨也要吃吗?」远子向你递出纸片的时候,你却皱着眉,不高兴地把头转向一边去了吧。
从远子和流君的眼里看来,我和カナ都是很好的阿姨吧?
カナ居然会在意被人称为阿姨这种事,真是让我意外。
让流君称呼你为「叶子小姐」这件事,我觉得也不够成熟。
远子成为小学生后,越发的贪吃了。我写的故事,每天都吃的津津有味。
「妈妈,我还要。那对小松鼠兄妹后来怎么样了?呐,妈妈,写啊写啊~」
眼睛闪闪发亮地强求着,真是不得了。无论写多少,总是嚷着「我还要」。
但是学校的午餐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到现在还经常哭着回来。
「明明大家嚷着炖菜、布丁很好吃。但是,我吃起来却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这样说了之后,大家却嘲笑我,说我奇怪。
为什么,只有我,和大家不一样?大家都不吃书吗?明明我吃着炖菜、布丁的时候一点味道都没有。
学校的午餐我已经不想吃了。但是不吃的话,即使到了打扫卫生的时候,也必须一个人全部吃完。不然的话,会被老师批评的。
男孩子们也会说,天野又一个人在吃午饭了,开我的玩笑。
我就像《讲不完的故事(DieunendlicheGeschichte)》里的巴斯蒂安一样鼓起勇气,告诉大家书要更加好吃。结果被大家说,竟然吃书,天野是妖怪。
呐、妈妈,我是妖怪吗?男孩子们欺负人,我讨厌他们。学校的午餐我也讨厌。不想去学校了。」
远子蹲在门口,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
我抱起远子,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地对她说。
「远子努力地吃下了学校的午餐,真了不起啊。远子不是什么妖怪啊。是普通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喜欢书喜欢到了要吃书的文学少女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