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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是逐渐转凉的季候了,长安一连几年,到七月末时往往都会阴雨绵绵,以至于八月中旬,贵妇们便不得不舍弃身上半透的蝉纱襦,穿着三重衣赏月,身体稍微弱些,甚至都要在袄衣里絮添丝绵,这明明是异像,但连年如此,众人竟习以为常,反而今年七月眼看到了末尾,只是晚上多了几分清凉,日昼依旧骄阳明媚,民众们心下竟觉纳罕。
流火之季,其实温差并不应该急速突转为阴寒,故而这一年时势发生如此巨大的动乱,季候却反而恢复正常,仿佛是证实贺周当真气数已尽,国都易主,崭新的时代终于拉开序幕。
晦日午时,金乌光盛,蝉虫仍在树荫里一声长一声短的鼓躁,十一娘看一眼窗外仿佛有热气自地面蒸腾而起,到底是不能忍受脸上那一层皮膜,叫碧奴打一盆清水来,兑入胡伯调制的酏剂,将热绵巾沾湿那冷水,温温地在脸上敷一阵,便能轻易揭开那层伪装,她也懒得在真容上再涂脂抹粉,只彻底清洗干净面颊,顿觉连呼吸都轻松几分。
便对碧奴道:“十四郎刚走,这暑天炎日,想来也不会再有访客,没有必要易容,且让我松快这半日吧,省得闷热。”
话音才落,只听书房里暗门开阖的响动,十一娘起身绕过纱屏,就见陆离从暗门里步出,她忙迎上前去:“六哥可曾说服薛公?”
一张天然秀雅的面容,十年时光非但没有在上留下沧桑的痕迹,反而增添几分妩丽风情,此时微仰着,尤其引人注意的一双眼眸,像是刚经一场微雨沐濯,那般乌润亮泽直渗入目,使得心胸有如清风徐生,将那尘埃烦苦一扫而尽,陆离但觉如临菩提,一片澄明。
他轻快的莞尔,却并不回应心急的女子,莫名说了一句:“五妹稍候,容我先饮汤药。”
这一刻陆离清晰的感应到心底的欲望,他还不想让自己孱弱的生命与世长辞,他希望尽可能的争取更久的时光,陪着面前的女子一步步往前走,他们有多少年都没看过长安的金秋,城郊满山遍野黄华灿烂,还有殷红的茱萸,颤颤坠满碧枝,他想继续陪着她,渡过秋冬交替,迎来春暖花开,看着她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看着她夙愿达成如释重负,到那时候,或许于他而言,才能真正无憾,与五妹告别。
他会先行一步,等待他们的下一个轮回,他希望他们的来生,至少还能成为知交。
所以陆离分明早已厌烦汤药的苦涩,这时却甘之如饴,因为这个世界有她存在,任凭病痛缠身,也不是苟延残喘。
然而虽说炎热仍旧,陆离却觉自己指骨已经被阴寒渗透,以至于必须竭尽力气,方能不让十一娘看出他指掌的僵冷,很多时候他险些忍不住颤粟,仿佛他和世人不是生活在同一方天地,他是真的,将近幽冥。
因为不甘,所以会生畏惧,生与死的那一步,只有绝望之人才能心无挂礙的迈过去。
不过陆离在十一娘面前,又必须压抑这样的情绪,他不想让她难过,所以他放下药碗,就把手握成拳头缩在袖子里。
“大父不愿离京,崔公亦然,他们坚持要留在长安,坐等殿下大败突厥盟军,我知道五妹是为以防万一,才提议先让两位长辈撤离,但两位之坚持,确然对大局而言有利无弊,因为五妹全盘计划,仍然需要崔、薛二族出面号召诸贵,两位长辈此时若然撤离,反而会让诸贵心生迟疑,又纵然留在长安,其实也不用担心会被阿史那奇桑忌惮。”陆离这才回应十一娘的询问。
“我是担心,奇桑中计恼羞成怒之余,会不利二位。”十一娘仍然忧心忡忡。
“这个可能极小,崔公虽为殿下母族亲长,然韬光养晦多年,淡出朝堂已久,分明以自保为重,而不涉国内权位之夺,奇桑与谢氏,甚至不以为利用崔公能够要胁殿下,对京兆崔一族也并没有多少关注,足见轻视;又说大父,谢氏虽笃定我为殿下臂助,同样并不认为殿下会为部属之亲朋割舍利益,京兆薛在她眼中同样不值一提。”陆离分析道:“奇桑有雄图壮志,心胸并非狭隘,纵然战场失利,多数不会自毁声誉害杀世族泄愤,因为他若对崔、薛举起屠刀,必定会激发更多世族唇亡齿寒之忧,不利于霸业。”
见十一娘蹙眉沉默,陆离再道:“大父若与崔公避走洛阳,无疑是向奇桑显明,殿下极为重视崔、薛两门,这样一来,单是大父与崔公离开便不足够,至少嫡宗子弟,不能被奇桑用作人质,然而两族嫡宗一旦避走,五妹不得不耗废更多心机号召诸贵齐心,使全盘计划更添变数风险,两位长辈便是因为洞谙殿下及五妹关照之情,才越不肯因为一己安危,有损殿下大计。”
十一娘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仍然坚持道:“我原本计划,可以让人乔装成二位,那么便不会引起奇桑动疑。”
要让崔、薛二门嫡宗尽离长安,这当然不明智,但两位亲长年事已高,一个是贺烨的族外祖父,一个是陆离的祖父,让他们往安全之境,是贺烨与十一娘的共同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