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翁便是在崇祯四年清太宗皇太极围攻大凌河城之时当时守城的前明将领祖大寿。
当年何可梁与其长兄何可钢同为其部下在城里弹尽粮绝之时何可钢暗嘱可梁顺河沟出城求援寻找粮草。何可梁一路经历几番艰险虽仍一无所获但依旧向大凌河返回。哪知他未到之时便已听闻祖大寿开城投降而因其兄可钢不允降清已为祖大寿所杀。他混回城里想找寻兄长的尸却闻听因城内绝粮多日兄长一死竟被饿的疯的百姓分食了……
此后他四处学艺立志报仇。这数十年来他与这切肤之恨相伴学得武艺后更是性情大变凡当日同在军营后随祖大寿归降的官兵们明刀暗枪的也杀了不少。对祖大寿他更是恨入骨髓此时虽见这仇人苍老无力顽疾缠身但也决无半点心软之意。
他目视祖大寿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此时的情形。”他一边说话一边力贯手腕将刀向外移至离祖大寿颈部数寸停住不动这才道:“祖大寿是你为自己所为谢罪的时候了。”
祖大寿微微起身向刀锋迎去何可梁不知他何意不由自主往后一让。只见祖大寿艰难的坐起身来喘息了一阵方仰头看他道:“老夫今日得遇旧人实在是无比欢喜。还记得……那年你与可钢初来从军兄弟二人日夜苦练。与你相比可钢更是要强好胜……”何可梁神色漠然看着他道:“哼你还记得这些!”
祖大寿黯然道:“老夫苟活于世这些年已是心力憔悴。今日再死唉实在已经迟了。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世上原有比干脆一死更难的事。好在——今日老夫能死在故人之手也算得善终。你下手罢。”说罢微微仰头闭上双目。
何可梁却万料不到他会如此从容赴死他看着祖大寿手中刀锋微晃却久久未曾落下。正犹豫间却听东莪一声低唤他转头看去只见屋门微开方才那妇人已一脚踏进屋来。她手捧药碗抬头看见屋里情形手中药碗应声落地失色道:“老爷!”
史承戟走上一步将她拉进屋里关上房门。那妇人要朝祖大寿奔去却让东莪拦了去路。祖大寿睁眼看她道:“你不用怕这些只是我的旧识不会伤害你的。”
那妇人嘴唇抖动不停看看何可梁手中的刀已是面无人色。祖大寿道:“可梁此事与她无干你应该不会伤及无辜吧。你杀我之后要离城才得安全。”
何可梁“哼”了一声道:“别以为假情假意我便会饶你性命。别说是你便是你这大宅内的任何一人今日也绝别想善罢。”
祖大寿闻言一颠道:“什么?”何可梁咬牙道:“我曾立下重誓要灭你满门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祖大寿道:“你……为什么?”
何可梁怒道:“为什么?就为了这数十年来兄长孤魂无依我却连一处土坟都不能为他安置!就为了这国不是国家没有家!外族入侵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越说越响浑身颤抖手中大刀摇的咧咧作响。
室内众人一时都寂寂无声祖大寿向他凝视良久方道:“可梁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从军?”何可梁怒目不答。
祖大寿徐徐道:“我却记得可钢当年曾说从军是为了保家为国伸张正义。只是你可曾想过倘若保护的事物变化正义云云——是否也应改变?”
他向屋内环视道:“当初守卫边城要塞确是抱着一腔为国尽忠的热血。可是援兵不至朝庭见疑。相形之下当日我需要坚持的——所谓正义便是保护那满城百姓而已了……围城日久大凌河城内被困的军民渐渐粮绝弹尽。老夫当时倘若拒城力战直至成仁虽可留下一世之名却会泱及满城百姓。那样的情形下横刀一死又有何难?可是只为全自身忠烈无视百姓安危难道便算是为国尽忠么?以满城性命换来的忠良之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目光自史承戟的面前微晃而过承戟却忽然觉得心中为之一震。
只见祖大寿再次看向何可梁缓缓说道:“何况天命易手绝非个人之力能够回挽。我久居宁远的这些年里每当见到城内百姓往来他们能安居于此平安喜乐便是要我担这一世骂名我也是绝无怨言。可是……可钢始终不能明白这个道理我无心杀他但却非杀不可。这些年来我为此事午夜梦回总是痛心难当。此番你能来我尚可在有生之年将这笔命债归还也算了了我这一桩心事。你当真怨恨难消便是将我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伤及无辜便真能让你心气平顺么?”他双目温和与何可梁对视。
何可梁向他望去只见祖大寿皱纹满布的老脸上那一道深邃的目光却坦然平静。
何可梁当年追随兄长从军后得入袁崇焕将军麾下第一大将祖大寿的队伍两人都是无比自豪立志要好好做一番事业。何可钢更是奋勇当先屡立战功又得祖大寿赏识升任副将。军中多年祖大寿对他们兄弟而言于其说是将帅倒更像是一个父兄、朋友。兄弟二人时常跟随在他之侧听他说战事功略。有时夜间煮酒围坐谈古论今二人心中都感亲切敬佩均觉此生得遇祖大寿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直到围城事变当时何可梁得知兄长噩耗之时那心头涌动的万般滋味真是无法形容。要生生地将这人自心中剥离恨下去恨成一滩浓血抹在心口上。此生心跳之时便都能感到那恨意如江涛泛滥不可抑制。
可是眼前这朽朽老翁沉定的目光却使他忽然觉得迷茫起来他盯着祖大寿的脸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多年来不曾想起的往事——那烽烟迷漫之中祖大寿身先士卒冲在前面他摇动大刀高声呐喊座下黄马如腾飞之势跃起带着他冲进敌营去——他来看视受伤的可钢轻抚他的伤口目中隐现泪光——他将自己的佩饰解下给在城门边丐讨的老妪……
何可梁一时间竟忽然心烦意乱握刀的手都有些微微抖动。就在这时祖大寿忽地剧烈的喘息起来只见他刹时间涨的满面通红身子用力前倾却咳不出一声来那神情痛苦万分。承戟与东莪对望一时不知所措。那妇人顾不得别的已飞身扑上抱住祖大寿一边为他拍背一边哭叫:“老爷!老爷!”何可梁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那妇人哭道:“老爷自归降以来一直不奉朝庭任命。更是从不去拜见任何清朝官员只在家中独居。这些年来他宁愿自己清苦也要救济百姓。便是当年真的有什么过错他如今年岁这般大了又重病在身。这位壮士倘若你真要报仇便杀了我吧。都是我们这一家数十口人拖累了他累他做这千古罪人!!便是真有阴司地狱也让我来替老爷……”她伏身大哭祖大寿奋力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却依旧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