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冯铁炮手里并无任何凭据,就可以用“风闻”二字为藉口而把北洋的种种弊病给揭出来。对于这种风闻之奏,皇帝可以听,也可以不予理睬。
北洋的问题,赵弘是多多少少地知晓了一些,明白其中是沉疴已久,积重非短日可除。也知道不光是北洋,甚至南洋,以及各个军府都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这是大宋的军制出现了弊端。大政多年,赵弘对于朝堂上的这些道道还是看得清的,冯铁岩对北洋的这一炮只是个试探,看看自己和胡党对此的反应,兴许他们手里就有真凭实据,要留到有把握的时候才拿出来。所以,自己也犯不着凭他那个风言就有所动作,被这些相互争斗的臣子们所利用。
冯铁炮的风闻奏事好应付,但赵弘可真没想过该怎么处理那个败军之将胡冀湘,总觉得现在连他的具体下落都不知,想了也是白想。眼见黄冠庭有话说,便欣然道:“卿尽管说。”
“谢陛下。”黄冠庭直起了身子道:“臣记得,就在美洲败报传来的头几日,朝廷的邸报和京都各报章都还在连篇地热议远征军的南下征程,无一对胡帅的用兵提出质疑。倘使说这等人皆是外行,其言不足为道,但也不见枢密院和兵部有何质疑之声。可见,胡帅抉择南下也是有其根据和道理的,并非是草率之谋。此外,臣已询问过此战的过程,得知其中颇多曲折,尤其是在大战中出现了风暴,这才给予了西洋军以可乘之机。世上无必胜之仗,也无必胜之将,冯御史是文官,不韵武事,其言乃是成败论英雄之说,殊不足采。”
在最初和叶锐谈论南洋的时候,阿图对大宋军队的印象坏到了极点,认定完全是一帮无可救药之众。可后来在美洲看了大战现场,觉得他们虽然的确是训练不精、水准差劲,但在还是能舍生忘死地与敌苦斗,死战不退,便有些改变了对他们的以往看法。起码北洋兵没有临阵脱逃,比朝堂上的这些当负责任却推诿过失的官儿要高尚。
至于那个南进策略,阿图觉得为将者都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胡冀湘遇到了更厉害的德阿维莱斯,换个差点的对手就只怕已经成功了。还有,要不是大战中运气不好,遭遇到了暴风雨,结局恐怕也不会这么糟糕,最多也就是被击败,舰队顺潮撤回马尼拉而已。心头暗暗赞同黄冠庭:“南进的消息初传来京都时,大家都是众口一词地说他深韵韬略,一打败仗就变成臭狗屎了。”
听到这里,赵弘点头道:“胡总督于战中有无过失,不是朕,也不是冯御史和黄卿能判定的,此事可交予大理院军法堂,让陪审团来进行最终裁决。”
对于胡冀湘所打败仗的处置,皇帝有两种方式,其一就是交给大理院军法堂,由军法法判来进行审理;其二也是交给大理院军法堂,但由一个包括法判、军人和社会名流所组成的十三至十七人的审判团来判定其在远征中有无过失。审判团来断定其有无罪的依据是在当时的状况下,胡冀湘采取的策略有无道理,若是合理,打了败仗也不一定有罪。
陪审团制并非是种常规的审讯方式,用来专门审理一些超级大案、要案。之所以只是种非常规的方式,并不作广泛的应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陪审团制的审判效率极低,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可推广,否则全国一年也断不了几桩案子。
皇帝所定下的胡冀湘案审理办法无疑是公平的,黄冠庭再于御前深深一揖:“皇上仁德,北洋上下定感激陛下公义。臣冒昧,还有几句感想之话想面奏皇上,请陛下恩准。”
感想之言?赵弘来了兴趣,点头道:“卿只管说,朕愿听肺腑之言。”
“谢陛下!”没想到,黄冠庭居然先跪下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面露感叹之色道:“臣近日来屡屡听到一些街闻巷语,甚至有些小报也公然发表类似言论,言我大宋将不堪兵,兵不堪使,甚至以‘废物’二字来蔑称我军将士,因此臣心怀感概。想我朝初创之时,高皇帝统帅百万大军,一统四海,匡合八荒,所向无敌,用的非是天兵天将,仍是这些将,这些兵而已。后又有显皇帝收南掌、浡泥于版图,败西洋人于美洲,用的还是这些将,这些兵。为何到了今时,这些将士就变得不堪用了呢?”
睿宗的谥号为“显皇帝”。对先辈伟业的缅怀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赵弘顿然有一种热血沸腾之感,借着他话中的间隙问道:“卿说是何道理?”
“回禀下,臣以为武宗分封诸侯,虽免除了边患之虑,但国家久无战事,将士们无法凭真本事去获取功名,军队里开始论资排辈,以年限为升迁之标准,按部就班,暮气沉沉。才能之士无以出头,庸碌之辈充塞要职,以至于将无练兵之心,兵无上进之意,军便逐渐地不堪用。军典中有记载,昭武年间,武宗皇帝共分封二百一十七位诸侯,其中一百五十七位乃是军伍出身,军人之荣耀胜过秦汉,所以将士枕戈待旦,只欲为国赴死。”
“请恕臣冒言,高皇帝昔日,国家视军人为利器,用以开疆拓土,军人当纵横捭阖,以为臂膀爪牙。陛下此时,国家视军人为泥偶,用以摆设,恐守户之犬亦不可得。时至今日,市井有云‘好男不从军’,可见我军人地位之衰弱。即便如此,美洲海战中将士们仍然奋勇当先,死战不退,报国之心昭昭。何也?虽军人之荣耀不在,但国家之使命犹存,大宋之尊严仍根植人心,所以臣定要谏言:此兵此将仍是高、显时的彼兵彼将,陛下千万不可因其败而不用,徒然自毁长城。诚然如冯御史所言,军中或有弊端,但国家负军人在前,不可以风闻之缘由再寒其心。臣言尽,其中多有狂悖,请陛下赐罪。”
说罢,黄冠庭自摘乌纱,拜倒于御台下,放声涕零。
不错,因承平已久,文官的政绩易见,而武将的功业难成,最终使得国家形成了重文轻武风气,文官地位日益显赫,军人地位则每况愈下,逐渐沉沦与堕落。
没想到黄冠庭这名武官能说出那么一大篇宏论出来,满朝的文武都有震惊之感,嗟嘘之下一时间悄然无声。半晌,从内阁中走出来礼部尚姚文会,站在仍在抽泣的黄冠庭身旁,对着皇帝作揖道:“臣附议黄督抚,朝廷不应凭一些毫无根据的风闻行事,徒然寒了将士们的心。”
跟着,更多的官员一一站了出来,纷纷道:“臣附议。”阿图点了点人数,出列之人大约占了殿上的四成。
赵弘本来就没有采纳冯铁炮谏言的打算,见此情形便顺水推舟,向着黄冠庭安慰道:“卿之言朕记下了,黄督抚起来吧。”随后又对着身旁的高拱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下阶去将他给搀扶了起来。
黄冠庭和各位出列的大臣退回原位,冯铁岩也退下,看来他今日的铁炮是放完了。
接下来,杨堪手捧一折来到丹陛,躬身道:“禀陛下,因北洋在美洲大战中损失了过半的战舰,防护海洋已有所不足,所以内阁、枢密院和兵部提出了个造舰议案,请皇上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