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入一品阁圆形的大殿,迎面就传来一阵人潮的喧嚣声,莲花形的米黄色浴池里足有上百号人,比去年前来时几乎多了一倍。
来这里的多是些中年男人,半数都腆着发福了的肚子,和身子的其他部分有些不成比例,或坐在池边,或躺于长椅,和身边之人在聊着什么。细听几句,却是大多和生意、钱财有关。
殿内一角有七、八张苍色石台,一些人趴在上面,任由搓背的师傅在身上用毛巾使劲地搓擦,擦一阵,淋上半桶热水,冲走那些疙疙瘩瘩的污垢。这种景象让阿图暗暗反胃,可瞧瞧别人,都是视若无睹,显然是以为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绕过浴池,出了后门就走入了上山的游廊。一品阁有十八处温泉,称盘龙十八,一处更比一处高。
铺着青石的台阶通往山上,沿途于岩石、树丛处拐向,兜兜绕绕,间或分出一条出口往某处流水汩汩的泉池。
阿图与禚发续远远地堕在了一行人的后面,边走边聊些他所感兴趣的话题。
禚发续今年三十八岁,是皇家的宗人,其祖上百年前就分封去了南洋,他这一脉变更姓氏后就留在了京都,皇室血脉的荣耀除了每月五贯的宗人钱外,其它的可是一星半点都沾不上边。不过他在宗人中算是有出息的,靠着自己的努力做到了东美洲公司京都分号的副行理。
冬夜的山风格外的寒冷,但游廊两侧已围起了红色的布幔,红、白两色的灯笼将脚下的路照得份外的明朗,同时也给人一种暖意洋洋的感觉,加上身上所裹着的厚棉袍,就是落雪天里都毫无畏惧。
缅甸战败的消息传来,使得大众对收复美洲的指望跌到了谷底,之前反弹起来的美洲债、公行债和公行股再次遭到了无情的抛售。如今的两公行的股票都跌到了四百文的水准,公行债再次落到十贯以下。
阿图从来都没看好过两公行的前景,但这么便宜的价钱却让他不由得心动,如同在海滩上看到了某处闪光,总会联想到是否有宝石暗藏于沙砾,忍不住地要去翻看一下。在得知禚玉堂的堂兄就在东美洲公司任高职后,便托了杨文元今日请他一起前来,随便聊聊有关其经营的状况。
禚发续生着个富贵相,脸皮又白又嫩,满脸红光,听如意子询问有关东美洲公司的状况,微一犹豫后便说:“本来这是本商号的机密,但既然驸马有问,也就如实相告。说实话,在下以为,照目前的情形,商号恐怕最多也只能撑到后年。”
他对自家商号的情形知之甚详,说东美洲公司因为长期都将盈利派作了分红,帐面上的现钱都是发债得来的,每年支付数量巨大的债息。这在正常的年月里倒没什么,可如今贸易停顿,货船与货物被西洋人扣押,又有庞大的船队与职员要养,目前商号现钱约为二千万贯上下,坐吃山空恐怕难以为继。最后断言,假使东美洲公司后年还不能正常展开贸易的话,只怕就要倒闭了。
禚发续所说的和阿图的估计相似,东美洲公司每年要支付一百六十五贯的债息,要赎回约么一百万贯的旧债,那些被西洋人掠夺去的货物都是凭信用赊借来的,早晚还得它用现钱赔,最近已经有许多赊货给它的商号开始与其打官司了……种种迹象表明,如果美洲战事没个了解,其倒闭是个迟早的问题。
几名同样着白袍的人从某个岔道拐入到前方的游廊里,然后顺阶走下,刚完热泉的脸红扑扑地精神焕发。看到漫步走来的阿图,几人脚下均是一顿,两人拱手道:“见过如意子。”
竟然是在屈闲军学课上所见过的胡襄和刘曦,阿图笑呵呵地回礼。讲过了几句客套话后,体貌英武的胡襄便将同行的两人介绍给他,说其中一名干瘦的青年名叫侯国正,是锦衣卫直隶镇抚司的一名八品典校;另一名文弱白俊的青年叫鲁玉,却是枢密院参赞部安略司的一名八品知事。
韩国带着一副锦衣卫常见的精悍,这倒没什么,可跟他干着类似工作的鲁玉却象个人畜无害的白面士子,文文弱弱的样子,说话细声小气,倒有点大姑娘般的腼腆,这不禁让阿图多瞧了他几眼。
与新认识的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彼此拱手作别,阿图邀他们随时来府上玩玩,喝酒聊天。
沿着游廊继续向上走,阿图回到之前的话题:“那你说说东美洲公司有什么长处?”
禚发续如数家珍地说了起来,言东美洲公司除了原有的贸易特权外,还有海外贸易的经验,有大陆销货的渠道,并且有诸多很有价值的子商号,如东美洲银行与阿拉斯加皮毛贸易行等等,说倘使东美洲公司能不倒的话,前景还是可观的。
再问起那个贸易特权对东美洲公司的影响,禚发续回道:“商号多半的利益都来自贸易特权。倘若没有了贸易特权,商号自然是会大大地受损,但在下觉得也并非是灭顶之灾,真正的忧患不是特权,而是战事。”
“你有没有听说过联合东印度公司?”
禚发续干脆地答道:“有。这是家欧洲教皇国的商号,因为和教皇的关系特殊,欧洲各国都要买给它面子,任其在各国的殖民地拓展业务。它在美洲的许多地方都有参与矿产和种植园的开发,撇商号过去也常和它打交道。不过,它的业务主要集中于东非、印度和南洋一带,大南洋公行和他们更熟。”
再聊一阵,一些东西也就大致地明白了,东美洲公司并不像报纸上说得那么糟,但的确遇到了很大的困境,可若是一切都走入正常,即便是没有了那个特权也能活得不错,最关键的一点是它能于何时恢复正常贸易。其次就是公司上层太腐烂,最近报上开始揭露起两公行的堕落状况,说东美洲公司在上海和大南洋公行在马尼拉的总部都用名家真迹字画来装饰公事室,两公行的总行理每年都要带着一帮高层职员来趟京都,每次都是包下十来艘秦淮河最奢华的游船,又或者是京都最奢华的欢场来款待官员和商人,完全是穷奢极欲。这点是阿图最反感的,把钱交给这些半官半商的人去打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给你败光。
边走边聊,脚下来到最高处的那处温泉,岩石中滚落下的热泉将池水打得哗哗作响。先到的那十个人早已入到了水中,几名红衣侍女们正端来热啤和小吃。
“婢子来伺候公子更衣。”一名红衫的婢女迎到他的面前。
阿图漫不经心地瞧她一眼,顿时头脑一昏,居然是碧落。今天本来是他和赵栩幽会的日子,地方就是见芷在文心坊的那套宅子,所以相会的对象里当然也有见芷一份,但因为受到直王之邀,他已经在她们那里告了假。碧落是见芷的婢女,她的到来就表明了其主人也一定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