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内的四角临时摆下了炭盆,但轩窗是开着的,冷风将大部份的发热给卷走了,只是聊胜于无。窗外是生冷的池水,岸边于春夏摇曳的翠柳也已秃了枝条,青灰色的叠石盘踞四下,几名园子正在往树干上包稻草,以防寒流将它们冻伤。
因为皇帝的失态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冷场,苏湄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微红了脸,双手捏着衣角玩弄。眼见气氛不佳,严象察言观色,打开话题道:“听说苏夫人后年即将博学士毕业?”
苏湄跟严象打过好几次交道,每次对方都是彬彬有礼,丝毫不执锦衣卫指挥同知的派头,对他的观感并不坏,点头道:“是。”
严象摆了一上午的死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张稍阔的嘴咧了个半圆,可能是因为脸上少肉的原因,总让人觉得只是表皮那层在笑,说道:“听说夫人是京大闻名的才女,可有意参与后年的科考?”
苏湄的确是京大闻名,可多半是因为美貌的缘故。如单以才学论,其最大的长处是经史读得烂熟,在吃了罗拔的药后,那个记忆力可用恐怖二字来形容,砖头厚的都背下了十几本,典故的出处连某章某节甚至哪页哪行都记得。经史读得熟是必要的,但不是唯一的,女人先天性就有两大劣势,一是视野和胸襟受到局限;二是经历有限,年纪稍大就嫁为人妻了,读万卷,行万里路只是个梦想。所以说,即便是女才子,她们的文章从思维境界的角度上还是无法和男人的比拟。当然,在写诗词歌赋方面,男人们或许就不一定是她们的对手了。但科考最重策论,策论必涉及民情、风俗和时政,这正是女人的弱项,苏湄就不一定能写得过那些男考生们了。
苏湄显露了犹豫。虽然美女是臣妻,还是妹夫和小舅子的老婆,不可通吃,但也不妨来抒发点风范。赵弘勉励道:“我朝鼓励女人出仕,苏夫人大可去考着试试,说不定就一考而中。”
鼓励?说得好听。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何女人们所当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诸如各部文职位的小官员?阿图只在去兵部送战舰设计图的时候跟名八品女知事打过交道,三十五、六的年纪,样貌普通,满身的官味浓郁,开口闭口都是官场套话,搞得人很没胃口。
每一名学子的理想无不是“货于帝王家”,女学子不例外,苏湄也不能免俗,当然她们也有个貌似同样好的选择:“货于好相公”。听了皇帝的关切言语,苏湄感动道:“臣妾确有此想,但唯恐自身才力不及……”
每年从博学院毕业的新生少说几千名,但鸿学院只是三年一考,每次只取九十九人,考取了就等于是进士出身。能读上博学士并毕业的女学子和男学子的比例只是七、八比一,去参与科考的恐怕只有三十或四十比一。何故?男人可以一届没中而转去下届考,女人多半没那么大的政治野心,许多都选择不考而嫁人,即使去也大多就考那么一届,屡败屡考之人是凤毛麟角。因此,每次科考都是千来名女考生和数万名男子一同争这九十九个席位,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但为了鼓励女子参加科考,打开国那阵,朝廷是每届取六十六名进士,但规定其中至少取两名女进士,后来取士人数增加到了九十九人,女进士数量则水涨船高地到了三名。但即便是如此,历史上能取中四名以上女子的考年都不多见,最多的一届曾取过六人。在大多的考年里,有且仅有三名女进士。
如果只能考中三名女进士的话,便是千中取三。赵弘深知其中的难度,但难的是去考,而不是嘴上说点动听的鼓励话,正要开口,却被阿图截口道:“皇上,汪博士前几日和臣讲,说因为几率论和照相术的缘故,等臣从理学院毕业后,鸿理馆多半会招臣入馆。”他见皇帝跟自己老婆说得热闹,赶紧插入一杠子降低点热度。
鸿学院之下细分为鸿儒、鸿理、鸿法、鸿士四馆,乃是大宋高级人才的摇篮。
凡博学士都可以去参与进士考,亦称科考,其考试内容与前代历朝的科考大致类似,考中的人可入鸿儒馆,称“进士”。鸿理与鸿法馆是专为理学与法学人才而设,鸿士馆是为其它各行人才设立,入后三馆采用的并非考试制度,而是推荐制度。大凡某个专业里的学术水平很高,经社会推荐,国子监考核,礼部批准后便能入院,称“同进士”。社会推荐的来源就多了,可以是大学和博学院,也可以是朝廷和地方的行政部门,也可以是军队,不尽而同。
“同进士”乃“等同于进士”的意思,是皇帝为了叫着好听才赐了这么个称呼。因此在普天之下的学子与百姓心中,只有进士才是最正宗的。不过话说回来,能入后三馆的都大多经过了考验,是真正有用的人才。而考个进士,入了鸿儒馆,就未必说明你一定是个人才,可能只是会读读经,写写文而已。
进士或同进士进入到鸿学院四馆后,国家发放薪禄养着他们,这些人或钻研学问,或搞技术研究,或去谋任差事,或去兴办实业,或啥都不干。国子监每年都会从他们中间选取少量的人来授予鸿学士的称号,依据就是这些人的学术水平以及对社会的贡献。鸿学士是一名学子在求学路上能达到的最高荣誉,是每个人心中的梦想,也并非是每名进士或同进士都能获得的。又因为前述的缘故,进士出身的鸿学士还想把自己的身份抬高到与其他三者区别开来,便私下称自己为鸿儒士。久而久之,鸿学士也就在非正式的场合里细分为鸿儒士、鸿理士、鸿法士和鸿士士了。
“卿的《几率论》名声好大,还发明了照相术,朕看已经够资格了。”赵弘敷衍他一句后,再次扭头去跟苏湄道:“听说夫人是苏州人?”
“是的,皇上。”
“素闻天上天堂,地下苏杭。京都距苏杭虽近,但朕却未曾去过。”赵弘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苏湄微笑道:“臣妾闻天子有巡狩之礼,吾皇可仿效穆天子、隋文帝出巡四方,体察风俗民情。”
赵弘连连点头,赞同道:“夫人的建言真好,朕也是该出宫去走走了,成日呆在宫里与乡土隔绝,大为不妥。”
接下来,皇帝向苏湄垂询了一番苏州风土,又言听叶梦竹说她曾去过虾夷,便让她把那里的特色也介绍一番。也不知为啥风土也能这么好听,赵弘一直都在眉飞色舞,听到高兴处还挥开折扇连摇。与此同时,阿图却是如坐针毡,屁股不停地扭来扭去。
如此过了半个钟头,严象瞅了个机会,端起茶壶道:“臣给皇上添茶。”
赵弘一看茶杯,却是满的,即刻醒悟到自己和臣子的老婆说话已过久了。于是苏湄向皇帝拜辞,婀婷的背影逐渐地消失在游廊的拐角间,摇绿轩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老婆的离去使阿图松了口气,打定了主意以后不可让皇帝再次见她。否则,以皇帝喜欢别人老婆的本性,照着以前逼皇甫家写叶梦竹准嫁文的做法,打不准就发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千载之下,爱有帝国。万邦来朝,大宋是名。天子赵某,神武英俊。威震环宇,德配天地。宫室之趣,如日之升。三千娇娘,吐故纳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美,选入内庭。仙福永享,普世祟敬。携手夫人,寿与天齐。如意子赵图著立说,为国立下大功,当加官进爵,以彰陛下眷顾垂爱之心。其妇苏氏,性淑体贤,宜晋封为皇妃,以表圣人爱屋及乌之意,钦赐。”
苏湄走了,赵弘凝过神来,暗为先前的失态而惭愧。他早就听叶梦竹说赵图有名和她长得极像夫人,一直都在心头扰痒痒,想看看这名叫苏湄的女子倒底和自己的阿竹是怎么个像法,今日总算是如愿以偿了。继而想到她是因为长乐进门而不得不委屈做妾,又暗暗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