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帝冷笑道:“据你二人所说难不成那沈才人还能死而复活、借尸还魂自己逃走不成?”
——正各持一辞争论不休间却忽见青阶之下第三拨报信之人也赶来了;这一次却只有一个正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
但见这个粗豪汉子早已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向上奔险些左脚绊了右脚摔倒在石阶之上。
吴良佐不禁大皱其眉心道:“黑子素来是个面粗心细豪气冲天的怎会如此一个狼狈样子?”
却听他失魂落魄喊道:“陛下找到沈……沈才人了!她在……在……”
吴良佐更为纳罕自己明明吩咐过“见之格杀勿论”的怎么又来回禀?
靖裕帝亦皱眉道:“她在哪里?说啊!”
齐黑子一双瞳光分崩离散结结巴巴道:“她在……西苑的那棵……‘神木’下头……已经……已经……”
四下人等全然愣在当地。西苑神木那是后宫禁地向来戒备森严——怨不得侍卫们几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沈才人……可是可是她究竟是怎样绕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到彼间去的呢?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各怀鬼胎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却见靖裕帝一言不竟当先而去脚步如风。太监王公公跟在后面喊着:“万岁起、起驾——”
——竟然连他的声音都是颤抖而嘶哑的干涩而衰老远不比平日的宏亮清晰。
***
沈青蔷站在桂花树下脸上涂着白粉用暗色胭脂将眼角眉梢画的斜斜挑起直飞入鬓。数丈远外她已遥遥看到人影绰绰是了——他们也该找来了。
还只是七月还不到桂花盛放的时节只有些许枝子上打起了一簇一簇小小的花苞。而那些曾经悬挂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青牌在靖裕帝放弃了这“招仙铃”与“锁仙阵”后便早已被人弃之不顾。如今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日晒雨淋剩下的寥寥无几且字迹也全都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牌子沈青蔷也有一块上面用朱砂御笔写就了一七言古风……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穿了丝线戴在颈中作为护身之物珍而重之的收藏着只有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才敢拿出来一个人抚牌唏嘘……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或者某种预兆;就像是一盏烛光一样的东西隐隐探入丛生的黑暗之中给她一个方向——也许自从多年以前自从那满树青铃响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之后所有生过的、以及将要生的一切。
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多年前沈紫薇带着她走过的那些隐蔽小径多年前她的亲姐姐为了陷她于死地而让她知晓的那些宫闱隐秘到了今天却成了沈青蔷唯一的凭依、唯一的盟友——这宫中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相信没有一个势力可以依靠她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清醒的头脑就是自己掌握的那些秘密……以及一点点胆气。
她便要靠着这些东西去争!去斗!去救自己的命!为了不再任人宰割为了不再朝不保夕她必须去赌赌上自己仅有的一切作垂死一搏——人的命运从来都是自神明手中偷来的、抢来的、赢来的难道不是么?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桂树的枝干镇定心神。展开三尺白绫绕在自己颈上打了一个死结;又把满头青丝抓乱将那青牌紧紧攥在手中。
来了就要来了——
“……终于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天真幼稚的幻梦破碎的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当我依然怀抱着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我仍然相信一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我不小心扯下了这块青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劫’……从那一天起亲情已逝、恩情已逝、爱恋的晨光注定永生永世只能深埋心底……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劫难那些个生生死死我竟然……又回到原地来了……”
“我并不想害谁我所求本来无多我甚至不曾挡在任何人前面——但你们却不肯放过我你们依然不放过我!”
“好吧……好吧……如今的沈青蔷早已不是当日的沈青蔷……既然如此我便在这人人装神弄鬼人人被生生逼成厉鬼的深宫中真正演一次鬼给你们看!真正唤来那些飘荡不去的幽魂;唤醒你们心底沉甸甸的恐惧;撕开你们心上血淋淋的伤口给你们看!”
大幕当启观者如云;生死荣辱在此一举!
***
靖裕帝赶来之时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正缓缓消亡下去北面的天空一角隐隐滚起了乌云。那棵十四年前临阳王的生母、白妃娘娘自缢而死的桂花树下此时赫然立着一个穿华丽锦衣、面白如雪的女子。
靖裕帝忽然感觉有些恍惚那些十四年来自己不愿触及、更不敢触及拚命压抑的往事再也不由自主滚滚涌上心头。
——你回来了么?你终于回来了么?难道你一直在我身边么?
那锦衣女子颈上绕着白绫乱披散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望着他轻声道:“你又杀了我一次你还是想让我死是么?”
靖裕帝如遭电击木然立在当地。
那女子鬼气森森长叹一声轻挥衣袖半遮面孔絮絮道:“当年你杀我今天你依然要杀我。你心里除了你的天下除了你的皇位还有什么?呵呵……呵呵……说什么海枯石烂说什么生生世世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三郎!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杀我?你忘了翩翩么?你已经忘了翩翩么?”
靖裕帝再也忍耐不住滚滚热泪滑落他枯瘦的面颊抽脚迈步便要奔向前去——却被吴良佐从身后死死抱住吴统领大声叫道:“陛下!事有蹊跷万万不可冒险!”
靖裕帝怒道:“放手!你这狗奴才快放手!”可吴良佐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任靖裕帝喝骂挣扎就是不肯松开。两人但听那锦衣女子口中似飘出几声低笑靖裕帝心中怕极她就此化风飞去十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再也不顾天家威仪厉声喊道:
“翩翩!翩翩!是你真的是你!朕没有一天不想你朕没有一天不后悔当日生的事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你肯原谅朕了么?求你原谅朕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么?朕是真的爱你的!你走了朕才知道没了你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那女子双眉紧蹙又是一声轻笑笑声如泣如诉落入风中落入这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落入每个人心头……那笑声百转千回似将散尽;却又忽然从极低处凝成模糊难辨的哼唱似是一曲七言古风:
“……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呵呵……呵呵……此心之痛痛如刻骨回得来么?三郎我真的回得来么?”
靖裕帝急切喊道:“可以当然可以!翩翩、翩翩……朕是天子朕要留你谁敢说半个‘不’字?”
——那天边的乌云终于倒卷上来夜色骤然降临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是一片阴沉混沌。而在那遥远的天际在云层之外隐隐响起了一声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