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自远而近,点点渔火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晃动,像是随着夜风起伏。
“中丞,您还在。”一个黑瘦的中年人走了上来,将一件棉衣披在一个老者身上。
老者应了一声,拉紧了棉衣,这是一处隔海很远的高台,老者并没有看海,而是一直望着北方,哪怕那里只是一片漆黑黑的天空……
“您在望什么?”中年人的打扮有些奇怪,穿着灰布做的生长袍,却戴着黑礼帽,还有英式的小圆框眼镜。“哦,北方……”中年人笑了,他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六岁。
“少川……”老者很高大,腰杆挺得毕直,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背影有一种萧瑟的感觉,特别是在这样清冷的秋夜。
“中丞何事?”中年人问。
“家中之事已了?”老者问。
中年人扶了扶眼镜,“9月初自朝鲜归国,家父已下葬,一个多月,家中之事已安置妥当。”
“为何不回京述职,反倒来看我这个老头子?”老者虽背对中年人,可中年人却感觉他笑了,只是那笑容……
“中丞国家栋梁,就算……”中年人顿了顿还是说,“就算偏安一隅……”
“少川。”老者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叫我中丞了,我李鸿章一生荣辱,现在知了天命。”
“东方俾斯麦何须言老?”中年人笑道,“唐绍仪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之时,中丞便已撑起了这个国家。而且少川知道,中丞人老心未老,还想着这个国,这个家。”
“家?”李鸿章依旧望着北方,“东方俾斯麦……却让北洋水师一朝沉没,这个家到处都是窟窿,我这个东方俾斯麦补了一辈子,也没有把它补成东方的德意志。”负起手,长笑一声,“笑话,笑话罢了。”
“可中丞望着的地方,还是北京。”唐绍仪走到李鸿章身边,“少川能留学花旗,全靠中丞洋务之路。而在天津时,年少轻狂,得罪了不少人,而中丞却独独欣赏少川,并一路提拔,在少川心目中,中丞便是我的师长,从朝鲜回来,父丧为大,之后,便是第一个要来看望中丞了。可看到中丞如此,少川心里,实在是……”
“天津……”李鸿章轻轻道。
他还是放不下啊,放不下这个他补了一辈子荣辱与共的家,放不下他心里的北洋。唐绍仪眼中动了动,随着李鸿章的目光望去,“中丞,北京之事,您如何看?”
“哪一件?”李鸿章笑了,却有些无奈。
“哦,是戊戌。”唐绍仪也笑了。
“崩塌之始。”李鸿章就说了四个字。
“您是说?”唐绍仪眼中一闪。
李鸿章点点头,不再言语。
崩塌之始么……
唐绍仪知道,剩下的事不用问了。
良久,李鸿章道:“少川,替我去见见一个人。”
唐绍仪问:“谁?”
李鸿章饶有深意的看着他,“你猜?”
唐绍仪愣了愣。中丞想见的人?这个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想了想问:“是不是袁慰亭?”
“他?”李鸿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摇摇头。
唐绍仪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李鸿章望着他,笑得很有深意,缓缓道:“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唐绍仪突然反应过来了,脸上闪过一丝怒意,“难道是四川的那个反贼?中丞为何想要见他?”
“反贼?”李鸿章冷笑一声,“真正的反贼,还不知道是谁呢。”
此话一出,以唐绍仪之才自是明白,心中大震。
“去成都见见他,帮我问他一句话。”李鸿章道。
“什么话?”唐绍仪问。
“打还是不打。”李鸿章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为何如此问?”唐绍仪不明白。
“只管问就是。就说是我问的。他自会明白。”李鸿章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朝高台下走去,“要起风了,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顶不顶得住……”
唐绍仪跟在后面,就算长衫里有保暖的棉层,他还是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
铜镜前,燃起一缕青烟。
秀莹放了发髻,青丝滚落。
“格格。”桃香进来,端着一盆热水,“天气寒得紧,今儿晚上风大,格格还是早些睡了吧,格格身子还虚,这病老不见好,不过老天保佑……”桃香放下铜盆,“总算是要冲喜了,等载大贝勒打了胜仗回来,格格的身子肯定好!”
秀莹的梳子停在了发间,镜中人清丽容颜依旧,却更加苍白,更加柔弱。
桃香一边把丝帕浸入热水去寒一边说:“王爷走了十几天了,也不知现在怎样,还有载振贝勒爷,我听说山东那边的乱贼凶得很呐,不过以载大贝勒爷的才能,嘻,就像戏里头的英雄,一打一个准儿,全是胜仗!出征之前,老佛爷把格格指给了载振,说是打胜了回来格格就要嫁过去,王爷也答应了,这可是大好事儿啊,才女英雄,配得很呐。就连王爷都说,这次荣大人领军,自然是百战百胜,这婚事是天大的喜事儿,既能给格格冲喜断病根子,也能……”
啪。梳子掉在了地上。
“出去。”秀莹声音有些颤。
“格格?”桃香愣了。
“出去!”秀莹孱弱的肩膀颤抖着,镜中的脸色更差了。然后,她咳嗽起来,整个人都趴在了铜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