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张廷玉和弘时的密折送到奉天,雍正的车驾已经离开了盛京,两封奏折辗转记档传递,刚好雍正到达承德的第二天才送到军机大臣鄂尔泰手中。按照康熙皇帝留下制度,大驾巡幸至行宫行营,本日进班的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大臣、侍卫章京都要昼夜随扈。鄂尔泰和朱轼都兼着领侍卫内大臣,鄂尔泰接到黄匣子,立刻到朱轼住的下处挹秀书屋,一进门便笑道:“老中堂,昨晚接到四爷一份请安折子,李卫的一份奏折,今儿三爷和衡臣的密折匣子也递过来了。我们联袂而入去见驾,如何?”
“是秋心呐!”朱轼正歪在榻上,用神仙手自己轻轻捶背,听鄂尔泰说话,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我刚吃过早点,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昨天轿颠得厉害,这里闪了一下,疼得才好些儿。这会子皇上召见蒙古王公会宴,还早呢,不到午时恐怕下不来。”鄂尔泰这次千里从驾,风吹日晒得皮肤黝黑中泛红,平常的嗽疾也好了,当下笑道:“我到底年轻几岁,托主子的福,已经不咳了。离开云南人都说我是痨疾,都到了吐血的份上了,走动走动病都疏散了——吃得进东西又不操那多的心,什么病好不了呢?您腰疼是老病,瞧气色红光满面的比出京时气色好多了。我还是康熙五十一年来过一次避暑山庄,您也八九年不来了吧?咱们早些进,慢些走,连公带私,送了匣子也看了景致,岂不是好?”几句话说得朱轼也兴头起来,命太监进来帮着换了朝服袍褂,二人竟不坐轿,骑马直到山庄南丽正门前,却由偏门德汇门径入园来。
其时正六月当暑流火铄金天气。承德位居科尔沁蒙古之南,燕山中麓,本来就地高气寒,恰西边太行山位置更高,北地寒气被挡,折而东流,像一个大漏斗,从张家口到承德一带流吹入中原。兴州河、滦河、伊逊河、武烈河四河交汇从承德穿凿而过,更有热河源出于此,命中注定此地是清凉世界无暑胜地。二人进了庄中但见老木翳天枝柯交缠,水汽淼淼石凉苔滑,除了偶尔一声蝉鸣,仿佛提醒人们“现在是夏天”,其余但觉清清泠泠,苍苍翠翠风水宜人周身精神一爽。朱轼见鄂尔泰傻子一样东张西望,笑道:“八大山庄、十二行宫间离宫别院千门万户,哪里一时就看完了?就庄里三十六景,主子住在烟波致爽斋中,我们进来那道挡水坝,叫‘芝径云’,这地方叫‘无暑清凉’。再往前走,过了延薰山馆后头那个池塘,就到万壑松风堂。其余如松鹤清越、四面云山、北枕双峰、西岑晨霞、锤峰落照……累死我们今天也看不完。”
“到了这里真令人兴消意尽。”鄂尔泰叹道,“什么出将入相,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位极人臣?能有这一流水一片石,一间庵置身,我看就是神仙。”朱武笑道:“那还不容易?这园里常年守护的兵,定制是九百八十二名。公事出了挂误,请罚这里守园不就结了?老实说,我头一次进来也有这个想法儿,你是乍热还凉,觉得好,其实这里人工穿凿太过,已经失了自然真趣。待到回京,见到繁华世界红楼金粉情景,又是一番情趣了。”
二人一路散步,看看这个秀亭,抚抚那株怪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鄂尔泰只是嗟讶赞叹:“圣祖爷真有眼力,选中这块住地,景致山水佳丽不说,离京师不远不近,离蒙古不远不近,离盛京也不远不近!”朱武道:“圣祖爷不愧为‘仁’皇帝!其实把山庄设到这里,还是为了便利蒙古王爷朝觐。高士奇在朝,我曾请教过他老先生:万国冕旒朝天子。蒙古外藩王爷,就多走几步到京朝觐何妨呢?要天子冒风尘之苦几百里外赶来接见,恐怕于礼上不合。高先生说:‘这是天子仁德。蒙古人已出痘的叫熟身,没有出过痘的叫生身。生身不敢进京师,所以要加以体恤。赐外藩的殊礼,其实只要羁縻好蒙古,不但边患没了,连青藏也少了多少麻烦。所以又是天子深谋远虑。怀仁怀德怀远怀柔,也是礼啊!’——遥想先贤智仁之志风采,熙朝确实是后世难及。”说罢,遥指西北一带殿宇,笑道:“我们那边看看——那就是狮子园,当今万岁爷潜邸扈从就在这里。宝亲王爷随扈,就在紧挨着的那处院子。”鄂尔泰见说到了雍正潜邸,下意识地弹了弹衣角,换了庄容,跟着朱轼过来看时,果见一溜五楹倒厦,朱漆铜钉大门紧闭,吊着栲栳大的辅首衔环,上悬一块泥金黑匾,上写“狮子园”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副楹联:
日往月来明至道
花香鸟语露真机
却是雍正亲书,龙翥凤翔气韵华贵,整个宫殿和南边的书院阒无人声,只听浓绿荫中鸟鸣啾啾,草间纺织娘嘤嘤浅唱。墙头老藤倒垂,阶前芳草萋然一碧,仿佛在向客人介绍屋主曾在这里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为什么叫狮子园?”鄂尔泰问道,“曾在这里圈养过狮子么?”
朱轼指着南边的一座山峰道:“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蹲狮子?那就叫‘狮子峰’。这宫邸是因峰而命名的——”还要说时,远处一个太监边小跑着边喊:“朱中堂、鄂中堂!主子筵会下来了,正召你们过去呢!”朱轼转眼瞧见一大群人纷纷从万壑松风殿前假山中出来。料是筵会就在那边设着,便和鄂尔泰一齐赶来。迎头见几个蒙古王爷喝得满面红光,叽哩咕噜说笑着过来,忙拉着鄂尔泰站了甬道旁给他们让路。
“这是朱师傅的!”一个王爷突然认出了朱轼,指着他叫道,“康熙四十八年我见过的,皇上的老师的,学问像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羊一样的!”朱轼这才见是温都尔汗,忙上前打揖行礼,笑道:“汗爷也来了!我的学问没有白云那么高,也没有地上的羊多,王爷你夸奖了。我来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西林觉罗·鄂尔泰,原是皇上的模范总督,现在是军机大臣。文才武略兼备,学问像——大草原一样大的!”鄂尔泰听完莞尔一笑,忙上前和诸王见礼寒暄,笑道:“王爷是从漠北蒙古过来的,黄沙白草数千里跋涉,不容易。足见王爷忠悃诚敬之心。”
“皇上待我好的!”温都尔汗脸上菊花一样的皱纹都笑得皱到了一处,一双短粗的罗圈腿得意地蹬来蹬去,说道:“又赏了我十万石饲料粮,一万斤茶砖的!策零阿拉布坦——皇上说是喂不熟的狼羔子的,坏了的。他要敢到东蒙古来,科尔沁、喀拉沁、扎责特……我们,嗯?!”他用双手猛地一卡,“和他打一个七死八活,死样活气,死眉瞪眼的!”说罢和诸王嘻嘻哈哈说笑着去了。鄂尔泰扑哧一声差点笑岔了气。见高无庸和张五哥二人迎出来,忙和朱轼一同进了“万壑松风”宫院,绕过正殿,在一溜十几株银杏树旁站住。高无庸进东书房片刻,又出来道:“二位中堂请。”
雍正似乎没有饮酒,脸色如常,穿一件米色葛纱袍,头上戴一顶万丝生丝珠冠,腰间束着全镶三色碧玡镶马尾钮带,大热天儿,袍子外还套着石青葛纱褂,躺在竹安乐椅上,用热毛巾敷着颏下和耳朵后。乔引娣站在旁边,从盆子里拧着毛巾给他替换。见二人进来,雍正只摆了摆右手示意在窗下木杌子上坐下,微笑着说道:“去了朕当年的住处了?鄂尔泰还是头一次进来,该当的好好看看。料想你们也饿了——高无庸,弄点点心来!”又对乔引娣道:“热毛巾不用了。你把他们带的黄匣子打开,钥匙在朕榻上枕头旁边。”
“是。”乔引娣低声答应一声,接过鄂尔泰递过的匣子。将李卫的奏折、弘历的请安折子捧给雍正,自己悄没声去炕边开那两个匣子。看样子她做这差使已很熟练,雍正刚翻过弘历的请安折,两封专门装密折的通封书简已经轻轻放在雍正面前几上。雍正打开李卫的奏折,看了看就放在一边,笑道:“李卫真有意思,前头修了个关帝祠,请枪手大大写一篇文章奏上来,生花妙笔令人神往,今儿又奏湖山春社落成,又是一篇花团锦簇文章,还要请朕题字题联。他也真不怕麻烦了朕。”鄂尔泰笑道:“李卫写给奴才有信。他想勾起主子江南之忆,一片的忠爱心肠,晓得主子宵旰焦劳国事,曲笔请求主子南巡,也好疏散疏散——”他还要往下说,见雍正已经沉了脸,便不再言语。
雍正将毛巾丢给引娣,指着两封密折道:“你们两位也看看。如今竟有这种事,而且事情出在河南,真真令人不解。”说罢起身,趿着鞋子背手儿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鄂朱二人忙上前一人捡了一份,只一看奏题便心里咯噔一下,急急瞄了几眼,又交换了看,心里打着主意如何在雍正跟前说话。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鄂尔泰道,“世道清平几十年,没有出过这么大案子。煌煌白昼,省垣之下,会有水匪追杀皇子!四爷福大,万一有个闪失,朝廷何以对天下,田文镜可怎么得了?”
乔引娣初入畅春园时,几乎天天见弘历,极是潇洒倜傥,温善聪敏的一个皇子,对他颇有好感,听见这信息吓得一愣,手中一松毛巾“扑”地落在盘子里,见雍正看自己,低下了头,说道:“外头道路这么凶险么?四爷金尊玉贵的,下头保护的人做什么的?这样事真吓人——四爷那么好一个人!”朱轼道:“四爷是太爱微行了,白龙鱼服要受制于渔夫禽鸟的呀!还有田文镜,也忒大意了的,如今朝野都在攻他,办事还是这样不细密!”
“这值不得大惊小怪。”雍正吁了一口气,望着外边的浓绿世界,像是对众人,又像对自己,口中喃喃道:“这种历练比在毓庆宫听讲一年学问收益还大!怕怎的,不是一根毫毛没伤,平安回京了么?”他好像想得很远又收回神来,格格一笑说道:“道路凶险自古如此,朕为皇子时就住过黑店。那时李卫年纪还小,倒亏了他,不然,焉有今日?”他陡地想起那次自己遇险,是为寻访小福,心中一动,看了引娣一眼,没再说什么,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又道:“这两天留意弘历和田文镜的折子。情形不详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鄂尔泰忙躬身称是,又道:“田文镜既给三爷写了信,却没有本章递上来,恐怕也是正在破案,李绂那边的案子刚刚起来,境里又出这种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至于四爷,恐怕想得也很多。这不是什么好事,一来怕皇上为此添了不快;二来这案子连着田文镜的官声,他势必想叼登出来。三来——”他突然觉得失口,便闭了嘴不言语。
“你这人!”雍正睃了他一眼,“怎么和朕还说半截话?”
鄂尔泰尴尬得满脸通红,他本想说,“四爷怕人因为此案疑到政争上去。”但事连弘时关系太重,无论如何自己承受不了,憋了半天才改口道:“三来四爷也未必愿意张大其事,有伤皇上治化之明。”其实这个话也是不妥的,但两端皆害,算是取其轻者了。朱轼拱着手说道:“宝亲王既然已经回京。在外省巡弋将近一年,路上又受了惊。鞍马劳顿的,应该歇息一段时日。这里离京不远,奴才看,不如召了来,日夕侍奉左右,连路上那个案子都问清楚了。”鄂尔泰听了心里不禁由衷佩服:一样的试探,这么好的话自己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弘时还在韵松轩维持一下吧。”雍正似乎没有留意两个大臣的心思,自登了青缎凉里皂靴又站起身来,“不要为弘历这事再大惊小怪了,比起朕一生遭际,他这算个小小的困厄,困厄——你们读饱了书的——是坏事么?天地厄于晦冥,日月厄于薄蚀,山川厄于崩竭。天地尚且如此,人就更不用说。《故事雕龙》里有言:‘虞舜窘于井禀,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版筑,吕尚困于棘津,仲尼绝其粮,颜回败其丛兰……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之仁人也。’他才十六岁,刚入志学之年,吃点苦头是好事!弘历暂时还是不回韵松轩,发旨给他,要他在京统筹天下钱粮的事,兼管兵部。”
鄂尔泰不禁一怔:这么笼统,旨意怎么着笔呢?朱轼却一躬身道:“臣等领旨。”“你们先用点心,朕到隔壁去看折子。”雍正笑道,“朕在这里,你们肚饿也吃个不香。”说着便带了引娣绕过北屋屏风进了书房套间。
这是一个南北很长的套间房,西边是一排糊满蝉翼纱的长窗,下半窗固定上半窗可开可阖,临窗例是侍卫太监房,可以随呼随应。北边和东“墙”都是依山凿石而成,房顶偏东开着亮窗,坐在窗下仰望,山上云树婆娑瀑布溪流宛如画图,附近绝岩泉水叮咚透窗而入——大约取了安全便于防护和观赏景致这两条,当初康熙才选中了这排并不豪华的东偏房作自己起居书房。屋里陈设也很简单,一溜儿春凳和茶几设在东窗下,靠门一座金自鸣钟,尽北又有一道活动门墙,折叠起来大炕居北面南,展开隔栅门,又像一道严严实实的屏风。沿北墙一带除了皇帝批文的御案,最出眼的是几十幅图画,密密沿墙排去——总之,与其余皇宫书房另具了一种朴实无华的文墨气。
“引娣,”雍正见引娣铺好纸,又端了茶过来,接过茶喝了一口,指着墙上的画儿道:“别小看了这个地方儿。这些画的价钱,够盖一座养心殿的!”乔引娣道:“我不懂的。昨儿来也没细瞧,什么画儿值那么多钱呢?”雍正笑道:“这是熙朝名手周罗英的手笔,每一幅上都有圣祖的题识,还有一首高士奇的诗。《耕图》二十三,《织图》二十三,合为《耕织四十六图》。你看这耕图,这是浸种,这是耕田,这是耙耨,这是耖,这是碌碡,这是布秧……”
引娣一看就笑了,指着道:“这是割谷,这是登场,这是扬场,这是入仓……这后头是什么我可说不清,这女人怎么扯树枝子?”雍正笑道:“你是山西人,这是织图,你指的那幅是《采桑》,下头择茧、窑茧、缫丝直到成衣——是成套儿的。”引娣笑道:“这劳什子画儿就那么值钱?我道什么稀罕物儿呢!主子爷到我们那瞅瞅,什么布秧啊,拔秧啊,灌水放水啊的,都是平常事儿,一点也不新鲜。”
“当然。”雍正神色有点忧郁,“你当然不新鲜。朕第一次见它,可是新奇得很呢!就是你说的,阿哥金尊玉贵,住在宫里,出则是翠盖羽葆,入则是华堂高轩,锦衣绫罗钟鸣鼎食。问到它是怎么来的,就懵懂了。晋惠帝时,天下饿死人。奏上去,这位皇帝说:‘肚子饿了,怎么不吃肉粥?’皇帝当到这份上,天下就完了。你明白这几十幅画挂在这里的意思了吧?”
乔引娣看了雍正一眼,她已经明白了雍正方才对朱鄂两个大臣说到弘历的话。半晌,她才叹息一声,说道:“人和人不同的。”
雍正也不再说话,坐了雕龙交椅,从笔海里拔出一枝新笔,扯过弘历的请安折子,濡墨写道:
三日请安折悉。已另有旨,着尔兼管天下钱粮事及军务事矣。尔此次视东南,尖山坝工竣,黄河漕运疏,江淮天下富庶之地,诸般新政顺畅施行而无扰攘纷纠。此固因李卫尹继善等人吏窍识大体,和睦与共勤劳王事,然尔之调停有度,张弛有当,举大而不遗细,谋远而不弃近,则江南之事定,天下各省翕然定矣。此朕委尔坐定金陵之初衷也,尔知之否?朕东来诸事皆安。今见诸蒙王公,以恩给之以义连之,观诸王之心,与朝廷同仇敌忾,似无二情。彼策零阿拉布坦区区一部跳踉丑类,天兵一讨澌灭可期。当此之时,尔之受命,切切宜体朕之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