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
抵达黄山的翌日清晨,我们二十六个人踩着露水,在导游小姐英明的指挥与不断鼓励下,终于爬上黄山狮子峰。
看日出的人不少,我们这支小部队选择了一个相对偏僻处。当然,壮丽的景色并不会因此而逊色半分。逆光的山尖,有如碧玉。薄薄的云层在一刹那被染上了红、紫、橙、黄、银灰等各种色彩。烟云雾露,悄悄消退,山形倒影,时隐时现。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徐霞客是好同志哇,这话说得舒坦。我都荡胸生层云一览天下小。梨雅更啧啧有声,恨不得把这漫天烟霞、奇峰异石尽皆揽入怀里。
*吁吁的导游小姐抹去额头汗水,指着崖边生满铁锈并挂满同心锁的铁链,开始讲起它们的故事,然后说,“你们各自许愿吧。面对对面崖上的那株松。那松可是有官职在身,是统一六国的秦始皇登峰遇雨时所封。当太阳冲出云海,这株松的剪影极可能出现在红日中,这‘红日峰间出,奇松日中生’,是奇景,能为你带来一生幸运。这个时候许下的愿,准灵。”
导游小姐红唇白牙这么爱开玩笑,也真是欺负惯了我们这些没来过黄山的旅客——秦始皇登峰遇雨留下五大夫松的传说,可是在泰山。
不过,梨雅似乎并不愿意指出导游小姐的谬误,马上双手合什闭目垂首开始喃喃自语。很快,西瓜脑袋、黑炭男人、脸似水磨豆腐的女人、手中拿救心丸的老者、杨东、长发男子、穿旗袍的少妇……还有我,老老实实地在梨雅身后参差不齐地站成几排,有样学样。
然后,我眼角瞥见一道白光,心中突突一怔,是那个女人,那个用兰蔻面霜的漂亮女人。她在笑,笑得突然,笑得甜蜜,笑得令我心乱如麻。
她在对我笑?不,她在对所有的人笑。
她的眉毛笑得飞起来。她紧紧地拉着那位左眉有疤的男人的粗大手掌。男人跟在她身后,也在笑,眉毛也笑得飞了起来。
她在前,男人在后。他们跳过铁链,飘出山崖,转瞬即消失不见。也就在这一刻,云海与天空的交接处冒出一个红点,眨眼变成弧形红线,继而半圆。起先是小半个、半个、大半个。猛地一跳,整个儿跳出来。
红日从两峰间冲出波涛,天地间光芒万丈。远远近近传来一阵阵欢呼。
“他们是情人。”我们中的谁冷不丁冒出一句。
“*也知道。”我拽住梨雅的手,用力拽紧。梨雅在发抖,手心已泌出冷汗。没法救了。从黄山上往下跳,谁也救不了,而且恐怕连尸骨也找不到。
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痰落在地上“啪”一声响,怕有半斤重。我讨厌他们,这些来看日出的人,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把梨雅抱入怀里,一字一字说道,“我们下山吧,我们永远不分开。”
缘来如此
五月十六日下午五时,元庆县委大院门口。
柳承冰手里拿着一本《淳化阁法帖——王羲之卷二》从单位正往回家的路上赶,还不时地随便翻翻。三步两步回到家里,见爱人翠翠早已准备好了晚饭正等着他回来。
他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疑惑地问:“老婆,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整这么多好吃的菜。我真的想用五爪就抓一块偿偿呀。”说话那会儿,他顺手将那本书法书放在了茶几上。
“什么日子呀?我不知道。”翠翠故作懵懂地反问到。
柳承冰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想出个一二三来。翠翠凑了过来,用右手的食指在他的鼻子上点了点,撅嘴到:“笨笨,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呀?你真的太那个了。看看日历吧,五月十六,什么日子呀?”
“哦,你看你看,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唉……”柳承冰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翠翠趁柳承冰悔悟之际,已到客厅开启了功放。一曲妙曼动听的萨克斯乐曲《情深深意绵绵》悄然响起,真让人感到有几分温馨。
伴着那舒缓的乐音,二人喝着酸中有甜的红葡萄酒,你夹一夹菜给我,我夹一夹给你,不时还传出清脆的碰杯声。
一曲终尽,他们已用好了晚餐。翠翠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杯碗盘碟。柳承冰心痛地说:“翠翠,这可是个特别的日子,放你一天假,还是让我来吧。”
“没事,我一个人来。你还是去练字吧,别偷懒了。”
柳承冰执拗不过,温情地看着翠翠说:“谢谢了,老婆,我……”
“去,去,去,少贫嘴。”
柳承冰准备说的“我爱你”三个字还没说出来,便被翠翠会意地挡住了。话间,她已端着蛮大一撂盘子向厨房走去。
五月的天气,不冷不热,真的爽得叫人安逸。
宽阔的桐元大道上,何大海驾着他的桑塔纳2000带着女朋友张芷兰正从桐江县方向驶来,一路上放着庞龙的《两只蝴蝶》。
柳承冰站在贺家桥上入神地朝河里看着悠闲无比地游动的白鹅,右手还若有所悟地比划着什么。或许他也正学着王羲之观鹅而悟书法使转的道理吧,这大抵是不会错的。
贺家桥是桐江县到元庆县的必经之路。何大海的车很快就到了贺家桥头,车上的张芷兰一边心不在焉地跟着哼“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你无情悔,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一边不住地往外瞅。忽然,她注意到了柳承冰,她觉得他的动作很好笑,便不住地看,不住地笑。何大海不知道她看什么,问她笑什么,她说:“你看,那个人”,张芷兰顺手指着桥上的柳承冰。
的确,这样的动作有点好笑。何大海放慢了车速,他觉得也好笑,于是按了按喇叭,柳承冰回过头来看着何大海的车。这下可好了,张芷兰定眼看了又看,对何大海说:“大海,停一下,停一下。”
何大海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地把车靠边停了下来。不知张芷兰想干什么。
张芷兰急速推开车门,朝柳承冰大喊:“表哥——,表哥——”。
柳承冰看到张芷兰正向他喊,便扶了扶他鼻梁的眼镜,疑惑地问道:“你喊我?!”
张芷兰肯定地点头道:“嗯。”
一辆大货车载着满车的煤呼啸而过,张芷兰眯着眼下意识地将手捂住了鼻子。风无意地撩拨起她美丽的衣裙,霎时,一位美少女难得的婀娜而不轻浮、自然而不做作的楚楚动人便在不经意间映入了柳承冰的眼里。
这时,柳承冰已向他们的车边走来。
他认真地欣赏着眼前这位气质高雅的人间尤物,头脑里仿佛空了一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懒得想了,只听得有一丝轻微的“嗡嗡”声,那双贪婪的眼睛象被人使了定根法般地直望着张芷兰。幸好他戴着一架黑框眼镜,不会让人很直接地看到他视人的目光。
“表哥,表哥。”张芷兰一声大似一声。
“你是?”柳承冰回过神来,狐疑地看着他们俩。
“我是芷兰。”
“哦,芷——兰,哦,我记起来了。你看你看,真的是女大十八变呀,都长这么漂亮了。想当初我们玩家家的时候,你个黄毛丫头,还总要争着当新娘子,要我当……”
“你好,我叫何大海,是芷兰的男朋友。”何大海没等柳承冰说完,似吃醋了一样急忙握住柳承冰的手自我介绍。
何大海说这话时,张芷兰朝他瞟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你好,你好,欢迎你们来元庆。”
“芷兰,他是你表哥,那我们就是一家人啰?我也可以叫表哥吧?”何大海朝张芷兰笑嘻嘻地说道。
张芷兰扮了个鬼脸,道:“谁跟你一家人了?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柳承冰笑着道:“瞅,还是那个样。”
二人会心地笑,张芷兰也笑。
“嗳,这样吧,你们也难得来,这晚就到我家坐坐,随便吃点家常便饭吧。”柳承冰对二人说。
“去你家?不好吧?”何大海半推半就,心里好象有一丝的不愠。
“好啊,好啊,顺便也可以去看看嫂子。”张芷兰跳起脚道。
“走吧。”
三人上了车,一溜烟,便到了柳承冰家楼下。
从柳承冰家出来,何大海已颇有几分醉意。
柳承冰担心他支不住,便对张芷兰说:“表妹,要紧不?”
“可能没事吧。”
“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嫂子打个电话,我陪你们转转。”
张芷兰咬住嘴点了点头。
何大海右手挞在柳承冰的肩膀上,左手指指点点,胡乱地说着:“表……表哥,我们既然……然认识了,就是很……很好的兄弟,如果有什么事,打……打声气呼呼就行了。芷兰,她……她……”。
柳承冰问张芷兰,“你们要到那里去?”
何大海大声地回答道:“表哥,你……你不能走,陪我们到……到处走……走……”。
张芷兰看着何大海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没好生气地说:“还要到哪里去?看你的样子,哼!”
柳承冰看在眼里,急插言道:“别生气,表妹。男人嘛,喝点酒是这样子。要不这样吧,我来开车,我们去柳树林边的草坪园坐坐,那里还比较清静。”
“好吧,还是我开算了。”
何大海在车上一个嗝接一个嗝地打,时不时还大口大口地向外吐气,那酒气真的有些熏人。
不多时,草坪园到了。四围的暮岚已升腾起来,时有蛐蛐在“吱吱”作声。
何大海下得车来,便直往草坪上坐,顺势便仰卧在了地上。
柳承冰叫张芷兰拿出毛巾来,去河边弄湿了,往何大海额头上敷。何大海依然大口大口地出气,只是间隙的时间更长了,偶尔还伴着难听的“嗷嗷”声。
张芷兰有些担心,直问柳承冰:“表哥,他没事吧?”
“没事的,过一会儿就清醒了。”
于是,柳承冰便与张芷兰坐在离何大海不远的草坪上谈起了各自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际遇。
原来,张芷兰心中一直都还是装着柳承冰的。只是缘来缘去,人生多舛。十六年前,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张芷兰写给柳承冰的那句朴实而又真挚的“冰哥,我爱你。”一直珍藏在柳承冰的心底的,每每遇到不开心的时候,他便会从箱子底下找出那张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而道出的心思,思忖良久。只是,十六年了,芷兰长什么样了他都不知道了,唉,都过去了,收起来吧。没想到呀,这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就是那么巧,今天,今天我柳承冰真正地见到了我的表妹芷兰,她长得更漂亮了,更美丽了,她的眼神,她的气质,哦,真的太象我心中的海伦了,表妹,如果,如果真的有缘,我会,我会……
“表哥,表哥,你说气不气人”,一下子,柳承冰被张芷兰叫转了神,猛然答非所问地回答道:“嗳,嗳,好,好。”
张芷兰看出了他走神的样子,便问:“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没什么。”
张芷兰跟柳承冰谈到何大海总会拈花惹草,爱进那些什么什么厅,什么什么吧的,结识的尽是一些个开口就“*,丝儿,你狗日”等粗言秽语的低素质“人才”,问他气不气人,柳承冰便嘿嘿地笑。
张芷兰不解,急问:“你笑什么嘛?”
柳承冰不答,直笑。
张芷兰见问不出个路数来,便问起了柳承冰,“表哥,你谈谈你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旅程吧,重点要谈感情方面的哦,我最爱听了。”
“好,好,我说。”
“噫,大海醒了。唉,看来又听不成你的故事了,真倒霉。”
柳承冰立马站起来,急步向何大海走去,张芷兰也跟着。
何大海边打呵欠边揉眼,道:“这是哪儿呀?”
“草坪园,开始你喝多了一点点,困了,现在没事了吧?”
尘世的妩杂逐渐退去,蛐蛐唱得更响,河水哗哗地流动着,夜,多静,多美呀。
何大海摸出手机,一看,哦,十点多钟了,难怪。
张芷兰说:“我们回去吧。”
何大海正欲答,手机里奏出悦耳的杨臣刚的《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象老鼠爱大米,不管……”,是电话来了。何大海用布满血丝的醉眼看着手机闪烁着的七彩光,从外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对于这个号码,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用右手拇指在手机的红键上按了一下,电话挂断了。
十点四十分,元庆大酒店门口。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何大海的电话又一次响起。这时,柳承冰已回家,而他们正向刚开好的房间走去。何大海掏出电话,接了。
“喂,哪位呀?”
电话的那一头直骂,“你个没良心的,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是不是又在跟哪个MM做那事呀,装腔作势。”
何大海故作镇定地样子,胡乱地哄着:“哦,我在跟一个客户谈生意,正忙着哩,你等一会打来好不?”
张芷兰走在前面,提着箱子正上楼梯,转过头来,一把抢过他的电话,凑在耳边,听到那边还在“喂,别挂呀,我想你了嘛,我……”。
张芷兰气极败坏地“哼”了一声,扔下电话,一个劲地往房间里直冲。
何大海无可奈何,跟了上去,只听见“嘣”的一阵关门声,两人便一内一外了。任凭何大海如何敲门,张芷兰都不开。酒店里的服务员跟了上来,见何大海的狼狈相,好心地弓着腰问了句“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何大海看了看服务员,深吸了口气,顺着出气的势儿点了点头。
“给我再开间房吧。”
张芷兰睡在房里辗转反侧,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反来复去地想:他何大海算什么东西,有我张芷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在身边,为什么还要去寻花问柳?他把我看在什么位子了?难道因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想当初你追我那样儿,不是因为看上你豪爽的性格和会写点情诗哄我开心我才不会稀罕你呢,你以为我喜欢你的钱呀,呸,我才不那么世俗哩。
不觉间,她也想起了柳承冰来,想起刚才草坪园里表哥的那种儒雅和风趣,想起他那欲言又止和如洞悉一切而只是大笑的坦荡情怀,想起他在贺家桥那种年轻人难得的执著,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张纸条,想起童年时候的星星点点,如今的表哥架着一付黑框眼镜,多有风度,多有型呀,想着,想着,张芷兰有些感觉到害羞了。但她还有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他就这么快就结婚了呢?我要弄明白,我要搞清楚才行。“我要搞清楚才行”,差点,她把这句话念出声来了。我要搞清楚才行,我要搞清楚才行,我要……,渐渐地,张芷兰睡着了。
隔壁的何大海睡得着吗?不会的,他也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