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经过南街口那家打铁铺,听见的不再是呼呼的风箱声和丁丁的铁锤声,而竟是清越悠扬的《空山鸟语》——那个脸色黝黑的长着络腮胡子的铁匠微闭着眼,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正或急或缓地拉着二胡。
我从他那沉醉的神情中想到了自己偷闲读“杂书”的滋味。
记得自己当年迷上了插图甚少的文学书。那时心地透明,绝不敢在老师的眼皮底下放肆,于是放学回家的路途便成了空气为壁,穹宇为顶的无限宽敞的书房。书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地响着,一本《骑鹅旅行记》举在胸前,眼睛特精灵——扫两行字,瞟一瞟路,不会往没加盖儿的下水道口里踏,也不会让脑袋往电线杆上碰。偶尔不留神踩上个倒霉的香蕉皮,“哧溜”一下刺激神经的事倒屡有发生。且行且读,直到天朦胧字朦胧,霓虹灯闪耀,才发觉家门赫然已在眼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来形容此时情景,真是贴切。呵,读书滋味,尽在红日西下的晚归途中!
假如我的偷闲读书能野马式自由自在而且天长地久,那也许会是另一种不同的景观,但我的读书生涯亦有曲折紧张的情节。
那是在老师教《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之前,我的魂魄早已进了大观园中,与宝玉、黛玉等一干人同悲同喜,甚至打电筒在被窝里读。正目不转睛读到娇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呼”地身上一凉,棉被伴着一声风响被掀到了床尾——我妈立在床前,气得浑身乱颤,骂道:“三更半夜读这种杂书!”就差没一巴掌把我扇下床。我眼睁睁注视着魂儿所系的《红楼梦》被一撕两半,心头一酸,泪水不禁滚落下来……幸好破镜能重圆,破书也就能重缝,那本精心贴补过的《红楼梦》成了我恋书情结的一个见证。自此之后,我只能做贼般地读书,其滋味似走钢丝坐过山车;但从此练就一目十行和能在3秒钟内使“黑书”安全转移的本领。
墙外的枇杷绿了又焦,焦了又绿;檐下的燕儿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晃晃悠悠,春秋代谢,而今,读“闲”书已不再那么受拘束,3秒藏书的本领也慢慢丢了荒,惟有一目十行的“传统”发扬光大,大派用场。特别是在姑姑家度过的那个冬季,趁年关多暇,狠命把渴望已久的书尽情一读,案头床上满摆了《流转》《坐佛》《文化苦旅》《苹果上的豹》《倾城之恋》《白痴》《红与黑》《笑面人》《三个火枪手》……速度惊人,一昼夜囫囵读完《白痴》。室内佳书,室外美景;淡烟中远山忽隐忽现,隔河的粉桃白梨悄悄地喧腾开放;近处躺着一片油亮的菜地,莴笋、芹菜、大蒜……像村姑一般散发着朴实无华的素丽气息。拂晓鸡啼,东边一抹浅红,便有人“吱呀,吱呀”挑着木桶走在田垄上。水落菜叶的哗哗声荡进梦中来,醒了,爬起来窝在窗下的黑沙发中读《膜拜的年龄》,直到顽皮的表妹跑上楼来嘭嘭打门,娇憨地叫:“大懒虫,吃早饭了!”此时阳光早已在光洁的地板上抹了一层胭脂。到了夜里,我们围炉而坐,表妹盯着电视,我则埋头读《远大前程》。零落的爆竹声,邻家的狗吠声,后面堂屋的搓麻将声,远远近近混杂成伴我品书的乐音。渴了喝乡茶,馋了嚼乡下恁脆的油炸“鸡脚子”,书香茶香“鸡脚子”香,正是我眷念的读书环境。如此读书,毫无倦意,读到“书成疑处翻成悟”,喜悦之极,不经意一瞥,寂寞的表妹已不知何时睡着了……
现在,听着那铁匠忙里偷闲拉二胡的声音,我读书的经历一幕幕闪过。不同年纪的不同读书滋味陈酿般洇散于心,无论何时何地偷闲读书,都是一种绝妙的幸福。我钟情于缪斯,正如那位铁匠老兄钟情于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