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p>
青灯下，浊酒杯。</p>
凉城外十里有一亭，——就是当初宠渡与老头子商定的汇合点；此刻，时值后半夜，却有一麻衣老者端坐于亭，自斟自饮。</p>
忽而，老者双目一凝，看向炎窟山，喃喃骂道：“臭小子，好好的‘八卦云光帕’被你使成这样，想气死老子？”</p>
老者“唉”了一声，旋即抬手拍落桌面。</p>
手起时，只空空一掌。</p>
手落时，多出一块方木。</p>
啪——</p>
清脆的敲击，似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落下了惊堂木，看似寻常，却仿佛跨跃千山万水，瞬间传至炎窟山，化为一道霹雳。</p>
轰！！！</p>
异响突起，群妖呆若木鸡。</p>
黑风老妖的感受则更为强烈，耳中回声隆隆，似那声音不单响彻天地，更直接在自家识海炸开，登时颅内轰轰魂不守舍，一个踉跄险些栽落，从指尖射出去的黑光也因此断了。</p>
“什么人？！”老妖稳住身形。</p>
“闲人。”</p>
回应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来自天外。随即一股无形压迫自天而降，沛然莫御，在与气流的急剧摩擦中，激起无数黑白相交的气痕，如发丝般挂满夜空。</p>
灵压。</p>
化神灵压。</p>
那场景，就像连这方时空也因难堪其重而行将崩灭似一般。</p>
同为人仙，彼此之间自有玄感，黑风抬眼观瞧，刹那间烛照千万里，却只见一盏朦胧青灯，把灯旁之人左右看不真酌，心湖不由掀起滔天巨浪，“比我还高？山中几时出了这等人物？！”</p>
至于道门老怪与众妖王，心间惊悚有过之而无不及：神境巅峰是不值钱了么？这等角色，平日里首尾不见，外人连屁都闻不到一个，今夜一来就是俩？</p>
“道友来此何干？”黑风眉头微蹙。</p>
“阻你。”</p>
“挡我作甚？”</p>
“此三人，你杀不得。”</p>
“仅此而已？”</p>
“还有地上那个红皮娃娃。”</p>
红皮娃娃？</p>
一众目光扫视片刻，最后落在宠渡身上。</p>
满脸无辜地摊了摊手，宠渡示意自己也不知情，心头却叫苦不迭：天劫之事本就惹眼，好不容易揭过去，怎么又被人仙一句话将众人视野拉回自己身上？</p>
诚然，“老爷子”的话不啻免死金牌，却也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隐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道门推在前面当作挡箭牌了。</p>
不幸的是，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如宠渡所料；幸运的是，眼下道门四老怪的心思全在别处：一介炼气喽啰，何德何能有化神人仙在后撑腰？</p>
就因为先前引动的天劫异象？</p>
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但在黑风老妖这里，劫象一事还另藏深意。</p>
早在此前密谋破印时，黑风就听血蝠王提过宠渡与与那面圆盘的干系，加上今夜所见，更加确信圆盘承载着惊天之秘。</p>
场间见天劫者众、知圆盘者寡，——仅黑风、蝠王与宠渡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将宠渡掳走，也只会让人误以为与劫象有关，断不会联想到其他方面。</p>
黑风原本的打算，是事后再动手，万不料半路跳出个人仙来要保宠渡。</p>
“看样子，这老家伙同样所知不详，不然怎会任由一个喽啰揣着异宝乱跑？”黑风思虑急转，“姑且借此机会掩一掩，免被人察觉蹊跷，左右那臭小子跑不了。”</p>
瞬间想得通透，但为免招疑却不能主动妥协，反需以进为退，黑风于是笑问：“那三个好说，但这炼气的小娃娃，老朽缘何就杀不得？”</p>
“我不允。”</p>
“哼，好大口气。”</p>
“从此刻起，你若再动他四人半根毫毛，我屠你全族。”那言语中仍不见半分火气，仿佛在叙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若不信，大可一试。”</p>
“这位藏在暗中的老爷子观战多时，若非主动现身，黑风也未曾察觉，”宠渡闻言暗想，“足可见其化神经年，实力必然强横无匹，灭族之语绝非戏言。”</p>
不过，另外一个问题又出来了：这老爷子既有此实力，为何早不现身，阻止黑风破印出山？</p>
难道姗姗来迟？</p>
不像……</p>
从胡离的话不难推知，这老爷子自始至终都关注着战局，若非那方宝帕顶不住了，只怕还不得出手。</p>
而黑风老妖这边，事关全族存亡，也不敢托大，更难解其来意，将心比心忖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友只是路过此间，还是有心凑个热闹？”</p>
“无他，只看看有无闲事。”</p>
“道友好管闲事？”</p>
“只管闲事。”</p>
“吾族霸业，却非闲事。”</p>
“那我不管。”</p>
“既如此，老朽倒不好再为难他四个小辈，道友且随意。”黑风窃喜言道，“若有缘再会，老朽定要讨杯酒吃，还望——”</p>
“前辈且留步。”落云子生怕那老爷子就此走人，根本不等黑风说完，“妖族为乱，还请前辈出手，还凉城内外一个清平。”</p>
“你几个先前看戏不挺欢实么？”其声带着几许怒意，“要老夫出什么手？还是回你的净妖山，找横眉那老匹夫去。”</p>
沈道富三人闻言，那叫一个悔！</p>
面对黑风飞升，正需化神人仙主持大局，无奈四宗老祖至今音讯全无，本自堪愁；谁承想天无绝路，偏偏又碰上一位，却因先前顾虑太多选择袖手旁观，进而开罪了人家。</p>
这上哪儿说理去？</p>
又是谁不让去帮忙的？</p>
三老怪看了看落云子，眼神复杂。</p>
却说黑风为全道心，许诺放落云子等人一马，本想想借姥姥与狼伯杀个过瘾，却遭“老爷子”横加阻拦，还被以全族存亡威胁一通，早就窝火得很。</p>
今见四宗宗主碰一鼻子灰，老妖当然开心，癫狂笑道：“四老怪吃瘪，当真好风光。”</p>
“你也不必得意。”天音开始飘忽起来，“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他们可不容易打发。老夫念尔飞升不易，劝你好自为之。”</p>
有人来找？</p>
何人来找？</p>
真有其事，还是虚张声势？如果是真的，这老爷子明显与他们是彼此认识的，要不要趁机套套话？……</p>
一时之间，老妖疑窦丛生，但转念却面露不屑，冷哼道：“既已飞升，在此天地间便位列巅峰，当世可败老朽者，能有几何？！”</p>
天上响起一阵叹息，此后再无声气，众人回眸再看，已不见了那方宝帕与胡离三人的踪迹。</p>
自然而然地，局面再次转回道门与妖族之间。</p>
“既然不走，那就再待会儿。”黑风老妖侧望一干妖王，“尔等还不下去作陪？老朽未收功之前，胆敢放走一个，提头来见。”</p>
十妖王领命下地，将几人围而不攻。</p>
“黑风，你又想作什么妖？”落云子说着，很自然地将宠渡拉近身前，悄声言道：“庶几有变，跟紧本座方保万全。”</p>
“狗屁万全。”宠渡心头直骂娘，“真当谁是三岁娃娃？要拿小爷作挡箭牌就明说，用得着整这些虚头巴脑？”</p>
“两百年了，想来尔等门下弟子也换有几代了。”黑风桀桀阴笑，“怕是只闻老朽之名，未睹老朽之能。正好筋骨也活动开了，就给那些娃娃备些见面礼吧。”</p>
“谁稀罕？”</p>
“留着给自己陪葬！”</p>
“别急着拒绝嘛。”黑风头也不回，背身摊掌，对准了炎窟山，“老朽这份儿大礼铁定够诚意，包他们满意。”</p>
“这老妖怪又想吐什么坏水儿？”</p>
“在我等面前逞能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找那位‘老爷子’啊。”</p>
“也就晓得以大欺小。”</p>
不管道门这边如何吆喝，老妖一概不理，宽大的黑袍无风鼓荡，仰头长啸间，整片大地猛然剧烈地晃动起来。</p>
“地动了？！”</p>
“快看山口。”</p>
“怎会有烟？”</p>
“老杂毛到底意欲何为？”</p>
“难道……”宠渡猛然间福至心灵，脑海里蹦出个大胆的猜测，顿感不妙，“不好，请各位宗主速速回山。”</p>
宠渡今夜表现可圈可点，剖析问题无不鞭辟入里。所以，道门几人并不以为他在信口开河，无奈心思到底不及宠渡那么跳脱，一时半会儿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p>
宠渡心头那个急啊，言简意赅地说过，其余六人旋即了悟，紧接着不寒而栗：从意识深处，某个习以为常从而被忽略许久的事实浮上面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