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童泰几人抢先一步赶回神照峰，在落云子跟前七嘴八舌描了一通儿。抛开当中明显添油加醋的部分不看，其所述基本事实与林通密报倒也对得上。</p>
关于宠渡的底细，落云子就此疑虑更甚，同时也看出童泰几个阴谋搞事，索性将计就计，临时将原本的内堂私议改作殿外公审，并诏告全宗。</p>
一来借众施压，只望宠渡不堪其重自露马脚；二来顺带看看倒魔一党谋略几何。</p>
须知修行艰险，绝非一帆风顺的坦途，似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样的戏码实属家常便饭，若没点心机与城府决计走不长远。</p>
所以不单他落云子，近乎所有世家豪门及名山大派但凡希望后继有人，就不吝下一代经受各种苦难，甚而刻意添置考验与麻烦，借以磨砺子孙或门徒尽速成材。</p>
远的且不题，连续如何？算是天骄中的天骄了吧，不同样被身后的神秘势力打发出来历练？</p>
个中大意，不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p>
又比如近在眼前的斩妖试炼，也非修为高就必胜；若不多动脑子，是绝难撑到最后的。</p>
因此，落云子素日里非但不介意门下弟子耍耍手段，吐吐坏水儿，反而有意纵容这一类龌龊；——只要注意分寸，适可而止就行。</p>
即如当下，自从倒魔残众将宠渡未死的消息传开，净妖弟子一早就等着他回山交代；之后又有宗门诏令，除闭关破境者，其余弟子手头再忙也顾不得，此刻齐聚议事殿外，摩肩接踵翘首观望着。</p>
落云子端立高台，台下除了王山未至，何侍劳、陈词、柳暗花等一应议事长老分两路逐次排开。</p>
穆清与苏雪自也在其中。</p>
为免宠渡无法自圆其说教人抓住破绽，加之自家一双儿女机缘巧合牵涉其中，夫妇俩搁下刻符炼器之要务特意到场，以便在紧要关头打打圆场，缓和僵局。</p>
童泰之流则聚于右侧阶下。</p>
皆是久候神色。</p>
自宠渡率先冒头，所有人便齐刷刷看过去，目不转睛。成百上千束目光在十三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扫来扫去。</p>
犀利利，有如无形的飞刃刮皮剜肉。</p>
酷烈烈，一似伏天的炽阳燎毛煮血。</p>
置身其间深感其氛，纵如栖霞“公子哥”穆多海见惯了大场面都忍不住频咽唾沫，其余魔徒更是心口狂跳，“咚咚咚”如敲锣打鼓；步态虚浮，轻飘飘如脚踩棉絮。</p>
反观宠渡：</p>
身子还是那么挺拔。</p>
步伐照旧那么坚定。</p>
气息依然那么平稳。</p>
举止仍自那么从容。</p>
没心没肺的样子，就很“老魔”。</p>
毕竟如此场面已非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与上次初审不同的是，审议的地方由殿内挪至殿外，除宗主长老镇场以外更有数百弟子旁观。</p>
然而宠渡完全无感。</p>
却非装模作样的强自镇定。</p>
他是真不慌。</p>
阵仗再大又如何，大得过盘古开天辟地？小爷还目睹过宇宙生灭呢！即便加上其余三家来个“四宗会审”，小爷也不带怕的，遑论眼下仅你一个净妖宗。</p>
身后魔众见状，各自扪心：老魔顶在最前都这般气定神闲，我等若是露怯岂非自砸了“献宝党”的招牌？</p>
顿似打了鸡血般，魔众强撑一口气随宠渡至垓心停步，这才觉着有些头重脚轻；但晃见前面那道不动如山的雄壮背影，又不由抖擞精神齐声高呼，拜道：“见过宗主。见过诸位长老。”</p>
弯腰半晌却不见落云子有回应，魔众心下起疑，先后晃眼观瞧。好家伙！老魔竟然没作揖，反直挺挺杵着，笔杆子也似。</p>
落云子面露愠色。</p>
众长老各有所虑。</p>
围观人群私语窃窃。</p>
冷不丁淡淡响起一问。</p>
——“你为何不拜？”</p>
漫不经心的语调夹杂着特有的冷傲与漠然，宠渡根本不消看——哪怕之前是蒙着眼让人领上山的抑或本就眼瞎看不见——单凭声音便能断定是谁开腔。</p>
连续虽是晚辈，却与落云子同台而立。</p>
关键这样的站位这并未引发任何非议。上起丹境长老、下迄寻常弟子，周围所有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明显早对此事习以为常，近于天经地义。</p>
“来头大就是好，与元婴老怪都能平起平坐。”宠渡收束心神，淡然地望着石台，道：“师兄贵人之多忘事久矣。”</p>
却说自打回廊初遇开始，他两个就在“拜与不拜”这件事上较劲。</p>
连续此番回山途中突发奇想，有意藏在落云子身后伺机“沾光”：指不定例行参拜时，宠渡不察之下就把自己也给拜了呢？</p>
很明显，据老魔过往显露的机敏与急智来看，这想法更似出于某种恶趣味的心血来潮，几无实现之可能；却无碍连续自得其乐，乃至为此与薛灿灿用一块灵石作赌注小开一局，以为情趣。</p>
而今果如所料，被宠渡一语道破。连续非但不恼，反有些莫名的惬意与满足，嘴角不自觉地咧开来。</p>
是本道子赢了呢。</p>
老魔品行难逃吾掌。</p>
“那我走？”连续一边笑，一边走到前台与落云子并肩而立。</p>
落云子压根儿不吱声，只冷眼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静待局面走势。场面顿陷僵局，不待穆清夫妇发话，却让有心人觅得发难契机。</p>
倒魔党适时跳将出来。</p>
“果是个狂狷之辈。”</p>
“宗主在上。师兄为长。尔不过新入山门，何以不尊不敬？”</p>
“就凭那身糙肉么？！”</p>
“焉能因你个人好恶而罔顾师道？”</p>
“早先倒卖丹典搅乱蚤市，转头儿就毁了不器院，日前招来天谴崩灭丹谷，下回又是啥幺蛾子？”</p>
“还有以后呢？”</p>
“该不是把护山大阵给收了？”</p>
“这厮就是灾星。有他在山上一日，咱就难免无妄之灾。”</p>
混杂在各处的倒魔分子一早得了童泰等人授意，此刻带头喧嚷，极力鼓吹“灾星”一说。</p>
想想不无道理，宠渡进城伊始便是非不断，入宗之后的种种有目共睹聊且不论，单是还没上山那会儿就很能折腾，从盗酒到叩赏之夜再到灵田纷争，凡此种种铸就了“最有价值散修”的名号，教一干魔徒想赖都无从辩驳。</p>
也就不知有只志在“抢遍山中无敌手”的乌鸦早将诸事汇编成册，不然众人必将《魔师本纪》奉作经典广为印发，争相传阅。</p>
饶是如此，也架不住人多势众，你三言我两语将宠渡“劣迹”梳理了个遍，顿时人心惶惶，愚众对“灾星”一说越发深以为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