缶,也就是类似于瓦片的打击乐器,虽然看上去很简陋,但却是秦人的最爱。秦伯盘也不例外,平日没事就会把玩把玩,但是可今夜,他却万分不想拾起手边的金击。
“请秦伯为寡人击缶!”
赵无恤的声音再度传来,相比之前又加重了几分,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裸地命令!既是大宗之主对于小宗的命令,也是伯主对盟邦的命令。
秦伯盘面露难色。
在秦伯看来,他身为大国诸侯,这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为赵无恤击缶,如同其奴仆乐官一般,传出去实在是太伤尊严了,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气?想要不从,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伯主命诸侯歌舞奏乐,其实是有先例的,当年晋平公继位时诸侯朝聘晋国,众人便在堂下为晋平公表演歌舞,当时齐国的太子因为舞蹈与诗词不应和,被晋国执政中行偃认为是“有异心”,齐天子遂仓皇逃归齐国,差点引发了晋齐战争。
因为不论诸侯在自己国家里多么尊贵,在盟会时,他们都低伯主一头。如今赵无恤初为霸主,其势正盛,其心正傲,而黄池驻扎着万余赵军,矛尖都顶在众诸侯身后呢,试问谁敢在赵国的地盘让他觉得自己“有异心”呢?
想到在雍都每日以泪洗面等待自己的夫人,想到自己还在赵国为质的儿子,秦伯盘终于还是胆怯了,没敢当众翻脸,只能乖乖拾起金击,一手按着缶,一手等候赵侯的号令,想随便敲上几下草草了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赵无恤可不想轻易放过他,其目光再度扫过诸侯:“只有一个缶声,是不是有些单调了?”
这一下,众人都知道赵侯是认真的,而不是随口说说。想要在这个场合里讨好赵无恤的人太多,刚刚被抬举成淄川伯的齐公子瑁自愿出来为赵侯吹笙,吴国太宰伯嚭素来号称多才多艺,他也愿意为赵无恤鼓瑟,加上秦伯盘的缶,一个临时的乐队便组建完毕。
有乐自然就少不了舞,巴国使者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愿意为赵侯献舞。
巴国历史悠久:“西南有巴国。太葜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太葜即上古时代的伏羲,后照为巴人始祖,巴国世居西南,但离中原并不远,顶多在汉水流域。他们在夏代是“巴方”,殷商时是“巴甸”,向殷商纳贡,因为内乱,君位空悬,便被周人派了位姬姓的公子来做了国君,从此开始了姬姓巴国的历史。等到殷商倒台时,巴国参加了周人的同盟,在牧野之战里充当前锋,作战英勇,“前歌后舞”地助周武王打败了商纣。
这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然而在平王东迁之后,巴国已经和中原断了联系,稀少的周人遗民也被巴族同化,崇拜白虎,用柳叶剑。五百年来,他们只是跟秦国、楚国有些来往,再未参与过诸侯盟会。
然而在赵国降服秦国,控制上洛地区后,无缝不如的赵国商贾才重新找到了这个国度。春秋末期,巴国的主体依然在汉水中游,也就是后世的汉中安康一带,还没有被楚国逼得远走川东,距离上洛并不算远。
这是巴国五百年来第一次被邀请参加中原盟会,他们商量后派了一位会说秦国方言的武士前来,性格淳朴的巴国武士在这种场合里十分兴奋,见赵侯有雅兴,便主动出来献舞。
赵无恤很高兴:“东南西北,中夏四夷济济一堂,真是前所未有的盛况。”
这一下,乐与舞都齐了,只缺一首好诗,来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会盟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赵国的臣子们知道自家主君武功赫赫,文略也极佳,不但对传统的诗烂熟于心,还擅长赋新诗,被有心人收集起来,成了画风新颖的《赵风》。
于是他们便不失时机地说道:“皎皎明月,不可无诗,请君上赋诗。”
众诸侯也口是心非地请求:“请伯主赋诗!”
赵无恤从善如流,说道:“今日诸侯聚会于此,可谓是前所未有之盛况,但还有一些人,没有资格坐到这里,其位卑,却不代表其无才无德。甚至可以说,彼辈比起吾等肉食加值得敬佩,寡人今日,便要为这些未能到场的人赋一首诗!”
来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开场白后,赵无恤从殿首踱步到殿尾,抬头看了看月明星稀的夜空,似是有了想法,顿时大笑起来,他高高举起盛满美酒的犀角杯,对着天空那一轮皎月,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子张站在殿外,听着这几句诗,有些莫名其妙。
他上个月从叶地北上,直奔黄池而来,在子张看来,不管自己那些号称”君子儒“的师兄们如何谩骂赵侯失礼,这都是一场堪比葵丘之会、践土之盟的大时,会深刻地影响到整个天下。
可惜的是,前几天的大会盟,他没赶上,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来见证下今天的宴会。
公西赤、端木赐等已经“叛离”的孔门弟子都在这次盟会里占据重要位置,小师弟来投奔,他们也会给予方便,大殿是进不去的,但殿外诸侯随从等待处,却有子张一席之地。
子张旁边是陈侯侍从的案几,他也是陈国人,便与陈侯的御戎陈弃疾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起来。正百无聊赖之时,殿内却热闹了起来,先是赵无恤逼迫诸侯舞乐,现在又亲自走到殿门口,对月赋诗。
赋的还是首新诗,规格与诗三百一致,用词典雅而有韵味,让人眼前一亮。
可夫子教过子张,凡是君子作诗不可无的放矢,诗必言志,但赵侯这头四句虽美,但里面表达的意思,子张却不敢恭维。
在这四句中,赵侯强调他非常发愁,愁得不得了。本来是建立霸业的宴会,一片欣欣然,但赵侯边喝着酒,边唱着歌时,忽然感叹道:人生能有多久呢?人生啊,就好比早晨的露水,一会儿就干了……
在这称霸的大好日子里唱起如此消极的调子,甚至愁到需要用酒来消解,子张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简直是无病呻吟啊!或许这赵侯,也和那齐桓公一样,本是庸人一个,满足于小霸既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