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情势不同,廷尉见谅。”李斯坐在了对面,勉力地笑了笑。
“外患还是内忧?”
“且算,内忧。”
“敢请丞相明示。”
“廷尉,这山月可美?”李斯望着碧蓝夜空的一轮明月。
“美得冰凉。”
“设若国有危难,廷尉可愿助李斯一臂之力?”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姚贾念诵了一句秦人老誓,却避开了话根。
“廷尉,若陛下病势不祥,足下当如何处之?”李斯说得缓慢艰涩。
“丞相!”姚贾大惊,“陛下当真病危?”
“方士害了陛下,陛下悔之晚矣!……”
“目下,陛下病势如何?”姚贾哽咽了。
“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李斯凝望夜空,泪水溢满了眼眶。
“丞相明示!陛下究竟如何了?”姚贾突然站了起来。
李斯很明自,姚贾身为廷尉,依据秦法对所有的王公大臣有勘定死因之职责;对于皇帝之死,自然也有最终的认定权;所谓发丧,对帝王大臣而言,就是经御史大夫与廷尉府会同太医署做最终认定后所发布的文告。这里,御史大夫通常是虚领会商,廷尉府则是完成实际程式的轴心权力。在所有大臣中,对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时日保持皇帝病逝之机密,唯独对廷尉不可以保密;因为,从发丧开始的所有的国丧事宜,事实上都离不开廷尉府的操持。事实是,任何国丧,都是廷尉府介入得越早越好。李斯之所以用密书方式将姚贾召来,除了姚贾与自己素来同心共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姚贾的廷尉职司实在太过重要了。默然片刻,李斯也站了起来。
“廷尉,皇帝陛下,归天了!……”李斯老泪纵横。
“何,何时?何地?”
“七月二十二日,丑时末刻,旧赵沙丘宫……”
“陛下!……”姚贾失声痛哭,浑身颤抖着瘫坐在地。
李斯猛然拔剑,奋力向一方大石砍去,不料火星四溅,长剑当啷断为两截。李斯一时愕然,颓然掷去残剑,跌坐于大石上双手捂脸哽咽不止。姚贾却已经抹去泪水止住哭声,大步走过来道:“丞相,陛下可有遗诏?”李斯一脸沉郁道:“有。在赵高的符玺事所。”姚贾惊讶道:“没有发出?”李斯皱着眉头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末了道:“山东复辟暗潮汹汹,只能秘不发丧,速回咸阳。不发丧,如何能发遗诏?”姚贾道:“丞相可知遗诏内容?”李斯摇头道:“遗诏乃密诏,如何开启方合法度,老夫尚未想透。”姚贾愣怔片刻,猛然道:“行营从九原直道南来,扶苏蒙恬没有前来晋见陛下?”李斯道:“王离做特使,前来迎候陛下北上九原,被赵高技法支走了。”姚贾大是惊讶:“赵高技法?赵高何能支走王离?”李斯长叹一声,遂将那日情形叙说了一遍,末了道:“这件事,老夫深为不安。庙堂宫闱,似有一道黑幕……”这一夜,李斯与姚贾直说到山月西沉,方才出了谷口。
次日午后,姚贾探视典客顿弱来了。
姚贾与顿弱之间渊源可谓久矣。同被秦王延揽,同掌邦交大任,同为帝国九卿,同善秘事谋划。最大不同是两处,一则家世不同,二则秉性不同。姚贾家世贫贱,父亲是大梁看守城门的一个老卒,被人称为“大梁监门子”;是故,姚贾是凭自己的步步实干进入小吏阶层再入秦国的。顿弱却是燕赵世家,名家名士,周游天下而入咸阳的。就秉性而言,姚贾机变精明长于斡旋,与满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谊;顿弱却是一身傲骨,不屑与人滥交,公事之外只一味揣摩百家经典。在帝国大臣中,几乎只有姚贾与顿弱能够说得上有几分交谊。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也有姚贾随行,却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牵涉日常政务太多不宜积压,皇帝才下诏免去了姚贾随行。如此一来,顿弱便成为随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晓山东老世族的大臣,原先从事邦交秘密使命的黑冰台也事实上全部交顿弱统领了。皇帝猝然病逝,顿弱病体不支却死也不离开行营,李斯多少有些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