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宣诏。”李斯平静而又威严。
“好……”冯劫白头微微颤抖着,双手也微微颤抖着,苍老的声音如同秋风中的簌簌落叶,“朕之皇子,唯少皇子胡亥秉持秦政,笃行秦法,敬士重贤,诸子未有及者也,可以为嗣……朕后,李斯诸臣朝会,拥立胡亥为太子,发丧之期着即继位,为二世皇帝……诏,诏书没了。”
大臣们骤然惊愕,大殿中死一般沉寂,李斯也是面色灰白地紧紧咬着牙关。蒙毅倏地变色,一步抢到冯劫身边,拿过了诏书端详。没错!皇帝手书是那般熟悉,连那个“帝”字老是写不成威严冠带状的缺陷也依然如故!印玺也没错,尚坊羊皮纸也没错。怪也!皇帝陛下失心疯了?何能将帝位传给胡亥?何能不是扶苏?一时之间,蒙毅捧着诏书思绪如乱麻纠结,全然蒙了。举殿良久默然,所有的大臣也都蒙了。
“陛下——!”李斯突然一声恸哭,扑拜在蒙毅举着的遗诏前。
大臣们一齐拜倒,一齐恸哭,一齐哭喊着先帝与陛下。然则,在哭喊之中谁都说不出主张来。丞相李斯是奉诏立帝的顾命大臣,大臣们能跟着李斯拜倒哭喊,实际是将李断的悲痛看做了与自家一样地对皇帝的遗诏大出意料,甚或可说是大为失望地痛心;然则,毕竟李斯只是恸哭而没有说甚,谁又能明白喊将出来?以始皇帝无与伦比的巨大威望与权力,纵其身死,大臣们依然奉若天神,谁能轻易疑虑皇帝决断?就实而论,此时的大秦功臣元勋们毕竟有着浓烈的战国之风,绝非盲从愚忠之辈,若果然李斯敢于发端,断然提出重议拥立,并非没有可能。李斯不言,则意味着李斯虽则痛心,却也决意奉诏。而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形,对此时的帝国大臣们都是极其严峻的。此时李斯未发,情形未明,哀哀恸哭的大臣们谁也不能轻易动议。
“诸位,老夫认命矣!”
李斯颤巍巍站了起来,嘶声悲叹一句,拱着双手老泪纵横道,“惜乎老夫明誓在先,无论陛下遗诏如何,老夫都将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决意力行……而今,陛下以少皇子胡亥为嗣,老夫焉能不从遗诏哉!焉能背叛陛下哉!焉能背叛大秦哉……”一言未了,李斯跌倒在地,额头不意撞上铜案,顿时鲜血满面……大臣们惊呼一声拥来,甘泉宫大殿顿时乱成了一片。
李斯醒来时,已经是暮色时分了。大臣们依然肃立在幽暗的大殿围着丞相李斯,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就座。李斯开眼,终于看清了情形,示意身边两名太医扶起了自己。李斯艰难地站定,一字一顿道:“帝命若此,天意也,夫复何言?目下,大秦无君无储,大是险难矣!愿诸公襄助老夫,拥立少皇子胡亥……敢请诸公说话。”
大殿中一片沉重的喘息,依然没有人应答。
“诸公,当真要违背遗诏?……”李斯的目光骤然一闪。
“遗诏合乎法度。廷尉姚贾赞同丞相!”突兀一声,打破了沉寂。
“老臣赞同。”胡毋敬一应。
“老臣赞同。”与李斯交谊深厚的郑国一应。
“老臣亦赞同。”章邯一应,这是第一个将军说话。
眼见冯劫等一班将军出身的大臣与蒙毅、顿弱都不说话,李斯一摆手道:“何人不欲奉诏?实在说话!”将军出身的一班大臣们还是不说话,蒙毅顿弱也依旧铁一般沉默着。李斯思忖片刻,断然挥手道:“如此,老夫以顾命大臣之身宣示:朝会议决,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大秦太子,返咸阳后即位为帝!返归咸阳发丧之前,由廷尉姚贾监宫:悉数大臣不得离开甘泉宫一步,违者依法拘拿!朝会,散。”一语落点,李斯径自转身走了。
“老丞相!……”冯劫猛然一声,震荡大殿。
李斯没有回身,步履蹒跚地摇出了幽暗的殿口。
难堪的沉默中,姚贾走了,郑国走了,胡毋敬走了,章邯思忖一阵也走了。透窗的夕阳将幽幽大殿割成了明暗交织的碎片,离奇的光影中镶嵌着一座座石雕般的身形。冯劫、冯去疾、马兴、赢腾、蒙毅、顿弱六人静静地伫立着,相对无言。不知何时,夕阳落山了,光影没有了,大殿中一片沉沉夜色……
在令人难堪的冷落中,胡亥坐上了太子大位。
尽管在拥立大典上,李斯将“奉诏”两字重重地反复念诵,大臣们的冷淡还是显然的。没有整齐的奉诏声,没有奋然的拥戴辞,甚至,连最必须的对太子政见方略的询问也没有人提出。整个大殿除了奉常胡毋敬作为司礼大臣的宣诵声,一切都是在一片沉寂中完成的,没有任何隆重大典都会具有的喧喧祥和。
胡亥加冠之后,机变的李斯特意忧心忡忡地申明:“今日奉诏拥立太子,适逢非常之期,诸位大臣伤于情而痛于国,哀哀不言拥戴太子,此等忠心,上天可鉴也!之后若有长策,诸位必当如常上奏,太子必当尽速会商决断。如此君臣聚心,天下必将大安矣!”依照拥立太子大典的素常礼仪,最后一道程式必是太子宣示国策政见。然则,李斯却在自己说完之后宣布了散朝,并未请胡亥宣示。司礼大臣胡毋敬也没有异议,大臣们更是一片默然。如此这般,隆重的大典幽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