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兵马司大堂。
今日陪着上官,已是第三次进来。而一次又一次,是越发的气弱,心情亦越发的沉重。
依然是那份淡然平常的模样,好似前番所有说的话、发生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一般。也越发的让他们这些下属看不懂。
“说说吧,今日的时辰耽搁不少,眼看快到晌午了。”短暂的安静之后,主位之上,张鹤龄的声音响起。
刘范此时已全然没有了先前模样,仅存的一丝矜持亦是消散殆尽。只见他恭恭敬敬的小步走到张鹤龄的案桌之前,从案桌上拿起了那些账册,接着退开一步,翻开账册,报了起来。
“伯爷,这些册子条目细致,下官就照着册目向伯爷您一一秉报……我东城兵马司在册正丁300人,实员146人,水龙队在册82,实员24人,巡捕队……稽查队……”
随着刘范一个个的报来,一众官吏们皆是偷摸摸的小心观察着张鹤龄的脸色。只是,他们怎么看也看不出张鹤龄具体心情。不由让他们更加忐忑了。
且,刘范似乎是彻底豁出去了,那些上下以及和其他衙署的勾连,包括和市上的一些商户铺位之间的事,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原本私下里,有些事他们可是商量好的,能瞒则瞒,可如今……
他们现下就觉着自个儿是待宰的羔羊,待判的囚徒,等着上坐的伯爵老爷宣判。他们就怕张鹤龄突然喊一声“来人”。
张鹤龄可没有下属们那般百转千结,更加没有想过要因着这些事来搞个清廉公正。实际便是,他没多少感觉。
兵马司的问题,根本不出他所预料,否则他亦不会刚上任就逼使他们一一言明。
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他确实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玩官场那一套勾心斗角,对这些小官不值当。若是真敢糊弄他,他也不介意弄下几个。虽他在兵部没多大影响,但他有陛下做后台,大不了求一回。几个从六正七的官,有陛下点头,他去兵部喊一声,兵部不会因这些小官来纠缠。
其次,他也确实是想了解的更清楚些,省的正式履任之后麻烦,他遵从大胆任事,谨慎行事。但前提是,他必须对自己的盘子了如指掌。
至于所听到的,吃空饷、吃拿卡要在现如今再是正常不过了。
五城兵马司初设时,人员按正规一卫而配置,五城分摊而下,每一城大致在1100多人,几朝下来在册人员不断削减。但即便如此,现下在册兵丁,包括正丁、水龙、稽查、巡捕以及杂办,也约有600余人,可实际上,真正的数目只有将将一半。
还是一个吃饷的问题,兵马司兵丁,每人每月实俸一石至一石二不等,一石米平年时价约为5钱银子,也即是说,每月里,兵马司一众官吏可从空下的300员名额之中,截留下300余石禄米合银150余两。
看着银子很少,可若是按照俸禄来算,一名一品大员,他每月的正俸也才只有不到60两。当然,官员们大多不靠正俸过活,特别是实职官员,即便不贪,那些福利银、敬银也是正俸的几倍几十倍。
但事实情况,这空饷的银子已是不少,情况亦是极为严重,这才仅仅600人而已。张鹤龄可以联想,京营、边军、卫所,甚至包括锦衣卫,此种情况不会轻过此处。
当然,那些问题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
兵马司人少兵少,倒还算好,毕竟有不限数目的帮闲、辅丁可以凑数,之前的欢迎仪式,不就是那么凑出来的嘛。否则,按实数来算,连欢迎的阵容都凑不齐。
帮闲、辅丁没有正经俸禄,兵马司挣了银子,便给他们发一些补贴,剩下的,便是他们可以借借兵马司的名头,这大概也是最大的好处了。
要知道进兵马司衙门做帮闲、辅丁,他们干着皂吏的活,可以享受朝廷给与的免役福利,而户籍上却不会有丝毫影响。因而,兵马司招帮闲,向来容易。帮闲的阵容是正丁的几倍甚至十几倍,也足够给兵马司提供吃兵员空饷而不出问题的底气。
靠人克出来的银子是这些,除此之外,兵马司银子的来路还有,东城范围的朝阳门,东直门,一个走粮米黍谷,一个走砖瓦沙石木,兵马司有兵丁协助守门,自是能抠出银子。
还有司空见惯的商铺摊贩,货栈食楼,赌档妓馆,自亦是少不了,无非便是有些拿不到,有些只能少拿的问题。甚至看着不起眼的水龙队,亦是能弄榨出几分油水。
按照刘范的汇报,全算下来,每月东城兵马司可以额外捞出的银子近两千两。但实际上,张鹤龄只能对他们一声苦笑,你们这干的这叫啥事。
刘范汇报完了,看张鹤龄朝他露出的表情,他也是苦涩的笑笑,道:“伯爷,下官等知道您看不上这点银子,但此是没法子的事。事实情况,咱们东城兵马司过手的银子尚可,可每月拿到的银子实际占不了总数的两成。
顺天府、兵部、都督府、督查院,谁家也缺不了。即便是丁口扣出的银子,户部拨银先扣几分,兵部发饷再扣一两成,每月实际发下的只有400余石,而,咱们要实发,再加上帮闲和辅丁,此一来,实际在丁口这一处,并无盈余可言。”
“本伯并不是说银子少,每月小两千两银子不少了,本伯堂堂大明亲爵,每年的俸禄也不曾有千两,还有宝钞和折色。本伯只是觉着,你们这事干的也太是糙了些。自己干脏活,若是背锅首当其冲,但银子却大半许人,这叫甚事?”
刘范听张鹤龄所言,顿时吓了一跳,急忙道:“伯爷,您不会全扣下吧,这……这可使不得,若是如此,那便要翻天了。且,若是真这么干,咱们真就捞不着呢。那些衙门,有的是法子让咱们不好走,便是那巡城御史……呃”
说到此处,刘范不由楞了一下,嗬,巡城御史,还关着呢。他赶忙看向张鹤龄,请示道:“伯爷,那个吴御史,您看是不是先放出来,伯爷您身手了得,那一下飞出看着不轻,别关着真出了甚事,那也是麻烦!”
张鹤龄笑着不在意道:“出不了事,本伯有分寸,没伤着要害,最多疼个一会,这会儿该是早缓过来了!”
刘范还是担心,劝道:“伯爷,毕竟是御史,对咱们有监督、巡查之职,闹的太大,咱们以后的差事也不好干啊!”
刘范劝了,其他的官吏也是纷纷劝解。
张鹤龄颔首,道:“也行,既是你们都劝,那便随本伯去瞧瞧他吧。等见着人了,本伯再来分说!至于兵马司里具体安排,本伯回头一并告诉你们!”
“是!”
一行人再次出了正堂,向着军营而去。
似乎是说开了,看张鹤龄确实不像要有动作的样子,一众官吏们心里也放松了许多。
这位爵爷,看起来也是满随和的嘛。除了之前在军营门口打人那一下爆的很,真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只要听令、老实,这位伯爷完全不似外间传的那般嚣张跋扈、残忍暴虐。
他们心里轻松,走起路来也轻快许多,跟着张鹤龄,时不时的还凑趣搭个话,张鹤龄更加随和了,时而带着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整个氛围显得异常和谐。
正当他们穿过演武场,即将走入军营之时,兵马司又进来人了,老远的就高声喊着张鹤龄。
“寿宁伯,寿宁伯,且慢走!”
“嗬?”
张鹤龄转身看去,今日他这上任怎就一波三折呢,如今连宫里人都来了。我只一小小的千户和兵马司指挥使而已。怎就这般不平静呢。
没错,宫里人,还是熟人,乾清宫太监陈准。
他尽管腹议,但陈准来了,应是皇帝姐夫找他,他赶忙转身迎了上去。
“陈公公,怎的每次出宫找张某,都是这般着急忙慌的,慢点,歇会儿喘口气。若是不急,去我兵马司堂内吃杯茶,缓一缓。”
“伯爷,我的国舅爷,可别歇了,赶紧的吧,陛下召您乾清宫见驾!”陈准喘着气,但说话依然一字一字,毫无滞顿,清楚异常,显然是练过来的。
张鹤龄略一思索,打听道:“陈公公,今日又是何事?不会是周家又告我的状了吧!”
陈准莫名的笑笑道:“嗨,国舅爷,今日的麻烦估摸着只比那日多。”
“麻烦,那便是又有人告我的状了,还真是奇了!”
张鹤龄想了想,难道是锦衣卫?牟斌应是不会这般粗糙才是。再一想,大致没头绪,只能先进宫再说。于是,他转头向部下们吩咐道:“去进去看看吴御史吧,让他好好反省反省错误,回头等本伯出宫再来计较。”
“是,伯爷!”
“那个,先等等……国舅爷,容咱家打扰一下!”
张鹤龄的手下应诺领命,正待去往军营之时,陈准却是插上了话。
“陈公公,何事?”
陈准笑的有些古怪,道:“哈哈,寿宁伯,若您说的吴御史,是巡视东城察院的吴尚御史,那您便无需让这些官儿们跑了。”
“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