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逍遥峰只是不归山深处的一座小峰,只因忘执塔建在山上,这座小峰才成了不归山的禁地。当年无相宫被各大门派剿灭之时,魔头燕凌枫的孩子尚不足月,掌门谭殊不忍杀害,于是带回了不归山,并将其以婴儿之身永远囚禁于忘执塔内。
云宸施展开瞬息万里,没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赶到了忘执塔。只见守塔的众弟子不知为何倾巢出动,几十百支火把接相连缀,灿若星河,将一片夜空照得有如白昼一般。云宸远远见他们像是围着什么人,于是快步走了上去。
领头的弟子见是云宸到了,忙毕恭毕敬上前行礼,其余弟子也都纷纷让出路来。云宸问那领头的弟子出了什么事情,那弟子回说,今日有人鬼鬼祟祟地似要闯塔,刚好被值夜弟子发现,便给拿住了。
自从上回那黑衣人来过以后,此处便加强了戒备,派来守塔的弟子比从前多了数倍。可是云宸心里却犯起嘀咕,他曾与黑衣人交过手,那人咒术不弱,这些弟子怎能如此轻易便把人给拿了?于是拨开人群,想要瞧个究竟。可是万没想到,这一眼看去,心头不禁一震。
“是你?”云宸脱口道。
那人也朝云宸看过来,先是茫然地一愣,随后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脸现喜色,大声嚷道:“你是小道长的师兄!”
此人正是上官万川。他口中的“小道长”便是楚云歌了。那日他误闯入邛鸿院的竹林,也曾与云宸有过一面之缘。可仅仅是一面之缘而已,两人竟同时对彼此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
领头的弟子见万川如此反应,便问云宸:“师兄可是认得此人?”
云宸点头道:“见过一面,却也算不上认识。他是奉王命上山进学的旈生,上一次误入我邛鸿院的竹林,正好被我师弟撞到。”
“旈生?”领头的弟子狐疑地瞥了万川一眼,喝问道:“既是旒生,不在净舍睡觉,大晚上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开始,万川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很是心虚。可眼下云宸在此,胆子不知怎的竟大了起来。于是将头往旁边一扭,道:“你这样凶巴巴的,我偏不和你说话。”www.
云宸对领头的弟子说:“师兄把人交给我吧,我带他回去问个清楚。”
“这……”领头弟子面露难色,思索半晌后对云宸拱手说道:“按说云宸师兄说话,我们即当放人才是。只是上次黑衣人闯塔以后,掌门嘱咐我等务必严守忘执塔,以防魔教余党再来生事。所以……所以……”
“何师兄不必为难。”原来领头的弟子姓何,他比云宸年长,但云宸的身份很特殊,因此二人都互相尊称对方一声“师兄”。云宸见周围弟子众多,说话极是不便,于是对那姓何的弟子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出人群,云宸便道:“何师兄见谅,小弟并非存心干涉。只是师兄或有所不知,这些旈生虽为求学而来,可他们个个都是朝中王公大臣的子弟,身份非同小可。我们不归山一向与朝堂渊源颇深,如若以山上规矩贸然加以责处,惟恐欠妥。”
何师兄若有所思,显然他此前从未曾考虑过这一层,忙点头称是,道:“多谢师兄指点。那么依师兄看来,刻下如何是好?”
“瞧来直接放了也不合适。万一此人真与之前的黑衣人有关,把他放了,你我都难辞其咎。况且,他若真是黑衣人的同伙,必定危险之极。无相宫的余孽咒术了得,个个都非易与之辈。”云宸沉吟一阵,接着道:“看来,还是得把他交与小弟。倘若他果真是误闯,小弟自会交由掌门处理,便是礼数上有何疏失怠慢,掌门碍着我三位师尊的面子也不便如何责罚;如果他不是误闯,有我们三兄弟合力镇压,要战要逃他都讨不到便宜。师兄你道好否?”
那姓何的此刻终于意识到,他们抓住眼前这个人,非但不是大功一件,反而是个烫手山芋。而云宸的一番话,说得既在理又恳切,于是姓何的忙命令弟子将人交给了云宸,又对他道谢再四,方才好好地送两人离去。
万川跟随云宸大摇大摆地走出人群,走过姓何那人面前时还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他一声。众人瞧着云宸的面子,虽然心里有气,却也只好忍气吞声。云宸带着万川缓步往山下走,一走出众人视线,他立即将万川的后衣领一提,纵身从山道飞掠下去。逍遥峰虽不高,但山势却极陡峭,云宸在峭壁之间左足一点,右足一登,虽偶尔凭借岩壁的凸石稍缓其下坠之势,但他故意将步子迈得极大,俨然已与坠崖无异。他本以为万川非得被吓得大喊大叫不可,却没想到对方非但不喊不叫,反而眼放异光,显得极为兴奋。云宸哪里会知道,这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咒术,于万川来说早已是稀松平常。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在子虚环境里与殷九追成平手了。
到了山脚下一条溪涧边上,云宸终于停了下来,他放开万川,问:“你不怕?”
经他这样一提醒,万川方始觉悟:一个普通人从那样高的地方俯冲而下,怎么可能不害怕呢?可是现在假装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万川面不改色地嘿嘿一笑,道:“怕也是怕的,只是想到有云宸师兄在一旁也就不怕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刚刚听他们都这么叫。”万川嬉皮笑脸了起来,心里也奇怪,他每次见到云宸都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可是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云宸却动如飘风般绕到他身后,双手紧紧扣住他肩膀,然后顺着他两条胳膊一路拂到手腕,接着轻轻一带,便将万川两手反剪在背后。这一扣、一拂、一带,动作行云流水,万川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一瞬之间两个大臂的关节处传来剧痛,不禁大声嚷了起来。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云宸只不放手,可力道却轻了许多。他虽然明白眼前这小子行迹十分可疑,但看着却不像是什么奸人。况且他一直嬉皮笑脸的,性情倒是与云歌有几分相似,所以下手时也便多了几分容情。
万川喊得更大声了,声音既愤怒又委屈:“你要问我是谁,好好的问也就是了!君子非礼勿动,有你这样问人姓名的吗?!”
云宸适才刚一上手,便试出万川其实是练过外门功夫的。但不知对方是真的无力还手,还是有意假装,于是又凝神试探其灵赋。可一试之下,心中更是迷惑,因为他竟没察觉到对方有丝毫灵赋泄出。按说旒生们在山上这么久,即便只学到一些粗浅的咒术,也须得以积攒灵赋为根基,或多或少都应有灵赋聚合的痕迹才是。若说他什么也不曾学会,瞧他的样子哪里像是个天资极差的下愚之人?可如果他真的有能够隐藏灵赋的本事,还能藏到连他云宸都察觉不出来,又何必轻易便束手就擒?
云宸左右思量,终究摸不透对方的底。可他这样一犹豫,手上的劲便更松了。万川趁机忙使一招“绿绦游刃”,挣脱了他的手。
云宸心里一惊,正要再出招拿人。万川却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揖,道:“小弟复姓上官,双字上万下川,家严乃是当朝靖安侯。我不是什么歹人,云宸师兄你放心好了。”接着仰头看了看夜空,显得忧心忡忡,又道:“夜已深了,明日还要晨起练功,小弟先行告辞则个。”说罢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云宸心中早已疑窦丛生,岂能容他说走便走,遂厉声道:“且住!”
就在这时,半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喊声,直呼万川名字。万川听是钧天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忙高声相应。不一会儿,钧天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埋怨道:“你怎么到山下来了?让我这一顿好找。”他只与万川说话,如同没看见云宸一样。
万川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他们提前约好了一样,心中大惑不解。可他正要开口询问,猛地见到钧天正对自己连使眼色,于是忙住了口,干笑两声遮掩过去。
其实万川今晚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几天前,他在伙房吃饭,无意间听到背后两名弟子各自吹嘘自己的师父,都说自己师父当年在与魔教的一战当中功劳如何如何卓著。起先万川只当两个道士吹牛,他边吃边听,饶觉有趣。可当听到二人提起忘执塔时,他头脑中的一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自从万川将竹林里遇到邱婆婆的事情托鳞鸿告知殷九以后,殷九便嘱他不要再寻找忘执塔了。可是他今日听见两名道士口中谈论,心中仍不免在意。于是他故意吃得磨磨蹭蹭,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将当年谭殊如何将婴儿带回不归山、各大门派如何主张处死婴儿、谭殊如何不忍,又如何将其囚禁于塔内等一干往事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而忘执塔的所在,自然也便不是秘密。
万川听了以后,心中怃然失乐。那塔中的无辜婴儿,只因为是魔头之子,一出生便背负着上一代的罪孽,更要永生永世被囚在塔里。他虽然得以活命,可身体却无法长大,亦不能享受在世为人的快乐,这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万川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只万幸,这孩子从未历过人世繁华,内心至纯至净未染七情六欲,若是塔内有人好生照料,想来也觉不出难熬痛苦。这样一想,也自稍稍安慰了些。
万川心地单纯,听了那两个道士的话以后,连续几日都在想那婴儿的生平遭际,一念忽悲,一念忽喜。虽然殷九让他不要再去寻塔,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忘执塔的所在,心中总是难以放下。终于在这天晚上,他决定前往逍遥峰一探究竟。他不止想要去看看那孩子,更想去试着接近心中那个隐约的真相。那真相如同一个被很多层纱盖住的器物,每揭开一层,它的样子就清晰一点。可是谁也不知道还要揭开多少层纱才能一窥那器物的全貌,只知道在此之前,所有的判断都不过是在描述它的轮廓。